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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奕含脸书文字 [复制链接]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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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作者——林奕含

1

.2.18

時值國際書展,有張愛玲特展,空間不大

卻有難得的手稿與生前衣物等等

我已經多年沒有讀張愛玲一字

大可以說,大量閱讀翻譯書籍,就是在逃避張愛玲。

但張愛玲依舊是我的宗教。

書展時,我只想到這一句話:

余讀張氏書,想見其為人。

適展,觀愛玲假髮假牙遺衣

諸讀者以時習禮其家,余低回留之,不能去云。

2

.3.8

我在訂婚宴上大發牢騷

雖然牢騷的對象應當是一隻耳朵而不是一支麥克風

牢騷如塵騷動賓客的眼睛眼淚如珍珠孵出來

宴畢我和B蠟在那兒給人拍打照相

葉菊蘭是爸爸的病人

她走過來踮起來抱住我說

妳真棒我愛妳

我突然覺得滿室芬芳的不是玫瑰而是菊是蘭

我的高跟鞋把腳扳成一種舞姿

踩著爆發的花床飄飄欲仙

外婆回家循例評論了一輪女客的服飾音容

外婆突然說:

葉菊蘭比電視機裡好看。

一句話戳破我為其人其事高張的熱氣球花籃之心

我只能說:

阿嬤她是葉菊蘭她不需要好看。

3

.03.10

在買菜結帳的隊伍裡聽見兩位媽媽對話

「我跟妳講煮飯就是要煮得有一點不健康

太健康了兒子成天都想吃速食

煮得有一點點鹹有一點點油

兒子才不會跑出去吃外面更不健康的東西」

一段話如珍寶被我撿起來

這位媽媽應該也很懂得夫妻相處之道吧。

4

.03.15

寫文章到半途意識到身體在鬧旱災

去廚房洗了番茄

一面在心裡拔除冗字的時候

才發現自己把綠蒂頭綠萼片放到碗裡而紅番茄扔到垃圾桶

馬上想到牛頓要煮蛋卻把懷錶丟進鍋裡的故事

重蹈偉人的逸聞卻無力實踐偉人的事業

是世界上最雙倍淒涼的事了

就像我唯一比羅蘭巴特厲害的是偏頭痛一樣

5

.03.25

我恨透了批踢踢上那張沒有四肢要如何與女性做愛的圖片。

我記得我有一年發神經病到巔峰

(批踢踢上是這麼稱呼精神病的)

半玩笑半絕望地跟我的醫生說:

我好想要一本身心障礙手冊

而我的醫生用他特有的老實官腔回答我:

如果妳真的要我可以幫妳辦

但是妳會發現,在台灣

殘障手冊除了停車之外並不會給妳任何好處。

6

.04.21

終於也到了B會在廁所門外等

怕我尋短的時刻了

我以前多麼喜歡少女時代

我的手機鈴聲是BeepBeep

我的來電答鈴是StayGirls

我的鬧鐘是HahahaSong

我的宿舍壁紙是日版Oh!的海報

我的讀書音樂是第二次巡迴演唱會

聽到RunDevilRun我就知道該休息一下

我為了第一時間看到FlowerPower的MV翹了我唯一不會翹的

棟樑的楚辭

在棟樑的楚辭和史記拿到大學生涯唯二的高分

把自己窩在教室最後一排的位子裡

連著椅子的桌像飛機艙一樣隨時可以起飛

看遠處小小的老師在橫行的黑板上

用粉筆拖拉出屈原一生腳印的山水畫一流漢北二流江南三渡洞庭四投汨羅

老師說九死未悔

老師說死字的嘴形像一個微笑

我總是窩在那裡出神

心裡想我想成為老師這樣的人

一手抄筆記一手打開印了少女時代照片的水壺

十九歲第一次去看少女時代的演唱會

哥哥搶到搖滾區的票

人人引頸企踵引布條企螢光棒

人太多了我欲溺欲嘔

開演不到十分鐘就走了

抱歉地斂著下巴從人的汗腋下出去

路漫漫其脩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上沒有昇華了存在的天堂

下沒有凝固著臉孔的地獄

到樓下便利商店的樓梯是刀鋸

陌生店員問話的嘴是煮我的鼎鑊

連邱妙津都撐到了二十六歲

而我連一本書都沒出

現在想到棟樑老師老師就像一個顛倒了的夢想一樣

我的人生就是那一幕:

終於等到期待大半年的演唱會

蚌裡珍珠薔薇花心粉紅絨毛小獸的演唱會

但是我身體不舒服

只好先走了

7

.04.27

歪:我覺得要睡覺,Baileys比Imovane加Tofranil有效

楚楚在沉吟

我可以看見他眼前展開一張隱形的螢光視窗

大寫的B字後游標閃爍

無數B開頭的藥名一個挨著一個呈黑字瀑布瀉下來

歪:我是說,奶酒

楚:啊,當然,加了冰塊很好喝,那個Baileys啊

8

.6.11

我跟B非常喜歡討論高中生活

也或許是我的生活在那裡就停了

美得像禿樹的手指上最後一片半黃半綠葉子的生活

考上十八班

是我短短然而已經太漫長的人生裡

唯一一件酬報大於付出的事情

我知道當老師說妳是我教過的學生裡數學最好的

老師談的不是數學

談的是我對現今沒學歷沒工作的日子的信心

我也知道她們在婚禮說我美

我可以誠實地說我只是妝化得厚

啊美得像一個新築鳥巢的生活

美得像嬰兒和幼犬的一場接吻的生活

這個語境是這樣的

場景:段考

人物一:她

她說「慘了我都沒讀」

她的意思是「我只寫了兩而不是三本參考書」

人物二:我

我說「慘了我都沒讀」

我的意思是「我連課本都沒打開過」

然而我們還是好得像麵包和奶油

好得像一顆排球相鄰的兩個縫片

每天上學跟她們說話上了癮

聽她們說話像酗酒

現在我才明白我那時是踮腳尖在世界的極點酗著永晝的青春

9

.6.23

在屋子裡亂翻書看看

樓梯間有人上樓來了

阿嬸的聲音喊著日本語演歌

那種自顧自、一花一世界

真是非常美

提筆正要寫下來

心中馬上自動播放起張愛玲的《心經》:

不知道為什麼/

無論誰/

單獨的下去或是上來/

總喜歡自言自語/

好幾次了/

我無心中聽見買菜回來的阿媽與廚子/

都在那裡說夢話/

我叫這樓梯/

獨白的樓梯。

最難的還是寫到沒有人寫過的地方。

10

.7.1

去年今時在台中看了草間彌生展

人人知道草間標誌的大小圓點其實是她從小的幻覺

也知道她的名言

「若不是藝術,我早已自殺」

整個大展我私自喜愛的是

有個純白的空間擺著各式塗成純白的傢具

每個入場的觀眾分發大小各色圓點貼紙

每個人都可以在純白得像要滴下口水的空間裡貼上點子

有小孩蹲在地上貼上了又用指腹去摁摩

要圓點乖馴服貼的樣子

也有半癱的爺爺被輪椅推進來

貼貼紙的眼神清真像個嬰孩

爺爺手上爬滿了爛梨的斑

藝術家邀請觀眾分食、與她的精神病乾杯

站在那個空間裡我很難維持我的五官。

但是說藝術是精神病的出路

這個氣派的論調是我一直小心避免的

我想起捷運站裡的咖啡店

咖啡店是精神病患的庇護工場

只雇用精神病患

那個高瘦又白得像初雪的男生店員

咖啡在他手中戰慄得像養浪

小蛋糕高高垛的奶油欲山崩

他走一步看一腳

說話聲音小得像蚊子叮的癢

我可以想像他這樣高大一個人

力氣的極限就是端咖啡和蛋糕

罔談藝術。

我往往要哭

好想捧著他的臉說你別再努力了

你就聽從疾病的話躺在地上撒潑

你別再努力了

你這麼努力

我以後聽見人說

「我也想要有精神病,

精神病是理解自我的方式,

其實人人都有精神病」

我會想用叉子叉爛她的嘴。

求求你你別再努力了。

11

.7.17

最近養成了與B返鄉省親的習慣

周休二日一晚住他家一晚住我家

曾經有好幾年我一個人南來北往

在高鐵上背誦著《純真博物館》或是《黛絲姑娘》

一邊流眼淚

擦眼淚的時候從被夜色敷成半鏡子的窗戶

看自己的臉被城市的燈花劃出血痕

又看見隔壁座的男人在看我

那個心碎啊。

我是非常迷信語言的魔術的人

當一個人對我說「妳完全可以相信我」

我真的就會開始完全相信她

因為我自己對文字是異常忠實的

「我是非常迷信語言的魔術的人」

簡而言之──「我是非常容易被騙的人」。

忘記是哪一年

有一個晚上又睡不著

(似乎那時候喧騰著令我憤怒的

所謂「太陽花女王」性交易的新聞)

我真不知道哪裡來的勁頭

把這多年發生的事情寫成line

複製貼上給四五個最親密的朋友

我討厭她們數落我喝醉酒、酗咖啡

我只希望有一天有一個人可以對我說

「妳光是活著就比誰都『在焉』。」

我好愛我的醫生

我大哭的時候他遞衛生紙給我

診間的衛生紙是厚厚垛砌起來的平板式衛生紙

我總是一面擤鼻子一面說

「醫生你好厲害我從沒有認識誰每次拈平版衛生紙都一定是正好四張」

我的醫生總是說

「哎呀做這一行練就的身手」然後呵呵笑

我可以看見他的醫院識別證連著帶子流下來

服貼他的肚腩笑的時候更腆了出來。

醫生和諮商師以外

第一個我沒有開口卻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的朋友

是大學才認識的美美

她有一天對我說

「有一次我又讀到妳在寫夢我突然知道了。」

美美有時候跟我很像

以前念佛教哲學念到心無宗

有一句「無心於萬物萬物未嘗無」

我馬上歪道地想到

啊這就是說我啊

我不曾想要傷害誰卻那樣被折殺了

也許聽美美講述她的生活

我千般心疼她的時候是潛意識地萬般心疼自己。

當初看漢內克的《鋼琴教師》一見鍾情於伊莎貝雨蓓

她主演的新作剛上映

美美剛剛跟我說:

「我寫完最緊急的報告了

我現在非常笨

但我要去看雨蓓」

我覺得這三句話真是美不勝收

這就是詩啊

12

.7.24

每次鬧區約會

我一定會捧錢幣進街友的碗裡

或是殘障阿姨的溼紙巾老奶奶的大誌

不是我用爸媽給的零用錢便大方

我啃老也是斟酌度量在啃

應該說正因為不是我自己賺來的錢

不幫助人我更沒辦法心安

也老在捷運站幫老爺爺過閘門找站務員

做這些事B總像是他受了幫助跟我說:謝謝妳

我若是男人可做的更多

我總估摸著需要協助的人在安全的範圍內才幫忙

健壯氣盛的男子乞憐

我亦不敢上前只拉拉B的衣袖說拜託你去幫幫他

今天買了一個阿姨的玫瑰

我看著整個人一攤在地上的阿姨心想這就是書上所謂的黧黑色

玫瑰花的萼片給釘上粉紅紗

回家一拆那花瓣果真垂頭喪氣起來蔫了

回家的路上去便利店

留著平頭的女店員對我們說

怎麼有玫瑰?

用手指比了最近流行的手指愛心

一瞬間整個鄰整個里瘋長出七彩的花卉轟然大香

我很歡喜

但是歡喜中有一種悽慘

俗話說

笑,世界跟著你笑;哭,只有你一個人哭

那真是真真的

手裡拿著被釘書機托起來的粉紅色玫瑰花

每個人看妳的眼神就像妳自身就是一個節日

但從前妳生病的時候他們說

「她本來就不應該畢業」

「她還不是家裡有錢」

「她聽說又喝醉酒」

我知道

這個樂淫哀傷的世界就像一朵一百元的玫瑰花一樣

花瓣向外招搖亮相而刺是手裡的

13

.7.31

讀到所謂詩人這樣寫精神疾病:

「握緊自己的脆弱,承認自己的傷口,他才會是真實在著且會慢慢復原的存在。」

寫他自己之所以不吃藥因為藥物跟正向思考一樣都只是鎮痛劑

真的是去你爸的

你可以不吃藥只有一個原因

不是你比較勇敢或比較承認

你可以不吃藥的原因就是你不吃不會死

對不吃不會死。就這樣。

我十九歲開始吃思覺失調的藥

雖然我覺得把精神分裂改名成思覺失調

僅僅像把雜貨店改叫做便利商店一樣徒勞

且是滑稽的那種徒勞

無論如何暫且叫那藥X吧

開始吃X之後

是從十七歲生病以來終於可以感到平靜的時光

可以睡滿八個小時可以吃完一整碗飯

雖然還是噩夢雖然X的副作用讓我一個月胖了二十公斤

楚楚醫師很開心但他知道我恨自己吹氣球的身體

知道我不只是照相機連車窗倒影都避諱

他看我平靜了一個月便說可以換藥了

那一個月裡我還和爸媽去英國商量著留學

劍橋的數學橋沒有用一個釘子全是木凸榫與木凹卯銜接而成

那個清純像七夕的鵲橋像走在無限個吻之上

換藥之後沒了X我又開始愛哭厭食幻覺幻聽想自殺

有一次爬出了柵字式陽台腳踩在那一橫劃上

樓下的管理員又在看我

我總不能被他看光內褲又看光腦漿

終於是爬了回去

楚楚要我馬上住院

我那時一個人住

(廢話不然怎麼爬陽台)

永遠記得一個人跪在地上打包行李

以前就住過的所以知道

可以摔破了拿來割腕的馬克杯不可以

可以抽出鞋帶來上吊的球鞋不可以

可以在胸前插出心臟的刀叉不可以

跪在那裡打包換洗的內衣褲

還有不知道又要住多久所以一整套帶去的莒哈絲和貝克特

住院之後第二次開始吃X又開始胖

一吃至今一肥至今

但是終於又平靜下來了

媽的不吃藥萬事萬物對我而言都只是各種死法而已

永遠記得一個人打包一個人揹著行囊辦住院

說是行囊但是我可以走去哪裡?

面對藥物我確實很卑微但這跟勇氣一點關係都沒有

我此生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訴別人:

它就是慢性病

你不要跟我講你糖尿病或中風了用勇氣來治療

我真的恨透了這個年代所謂文青關於溫柔或直面傷口的論調

14

.8.8

B都說自己不過生日

父親節前夕又在暑假

說習慣了便跟其他日子一樣

像從罐裡拿出另一顆核桃

直到有一次他脫口

說大網站寄給會員的生日祝福他都留著

那大約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體驗到母性的時刻

啊人人說這孩子踏實可觀

但他其實有夢

雖然他自己都沒意識到。

我便每次地卯足了勁替他過生日

如果他是一塊心滿意足的巧克力布朗尼蛋糕

我再虛華也要化作一片金箔舔上去

我不必知道自己是不是必要的

但是我極歡喜。

安娜卡列尼娜的開篇句: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而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我也大可說:

幸福的人都是相似的,而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

我是能夠說「清明的眼睛」就決不說「雪亮的眼睛」的人

但在B的愛裡我庸俗得如此自在

彷彿人生真的就是一塊蛋糕要切成八或十等份而已

我肥美蔓杈的文字遊戲紛紛下馬

此刻我只記得一種語言:

我愛你

15

.08.09

竟然有新聞台討論許淑淨的外貌打扮

真的是干你屁事

主播先生你才是該換一副細框眼鏡

換一條非緞面領帶

還有西裝的墊肩太大了也要換

最好還順便長點腦

16

.08.29

當初談好的合作破了。

她說我會受不了出版後的壓力。

我很想跟她說:

請妳以後不要隨便對別人說

「妳什麼都可以告訴我」

因為有白癡真的會就這樣相信,比如我

其實她檯面下有什麼更骯髒的理由我都無所謂

但我生平最恨的就是因病史而謂我不能

說因為妳精神病所以不能出版

這就是歧視

又一次看到歧視可以多麼落落大方

好心,好意,思無邪。

媽媽教我要放下

我曾經有選擇

我可以假裝世界上沒有人以強姦小女孩為樂

假裝世界上只有馬卡龍、手沖咖啡和進口文具

但是我選擇立根並在*瘴汙潦的土壤裡過一生

曾經我也只是整齊齊頭得像綠紋稿紙的秧苗中的一枝

但是我的一生就那樣被改變了

妳懂嗎?我比任何人都不甘心

就像我已經忘記八月十一日是什麼日子

但是那日一早起床就開始癲癇、流眼淚

我不是生來就有癲癇的。

可以忘記創傷,可是創傷不會忘了我。

沒有她所謂的文壇超新星美少女華麗拋物線旋轉出場了

沒有信義誠品一百五十人的簽書會了

(但我要的不是這個)

(妳懂嗎?)

(我只是希望有人能看到我看到的東西)

但文章還是要寫的

書還是要出的

只是書不會放在書店門口

它也許會被放在書店店員的嘴巴裡

我的書跟我一樣,運氣不好呵。

17

.9.2

反正女生在被侵犯的小時

或是天內

飲食如常衣著如常談笑如常屎尿如常

當初就一定不是不合意性交

只要沒有一哭二鬧三上吊的都是愛

做愛

美美地做一場永夜的愛

沒有人願意去設想創傷當下的防衛機制可以多複雜

祝世界上的阿翰及其聲援者們死光光

18

.10.15

一個秋日晚上

近日虛弱貧窮欲死

半夜冒眛楚楚問醫院有床位嗎

再ㄧ個人待在家我肯定會死掉

醫生說病房客滿不然轉院

我說我沒法再跟另個人講一套身上漫長的污染歷史了

只好搭計程車去急診亂編些症狀

對不起醫生護理師

但我只是想要人看住我

左邊床位的心電圖像個規矩的兵嗶嗶吹哨

我遂安睡一夜

臉書朋友一百個

沒有一個我可以打電話去請求他阻止我尋死

或拜託她守我睡睡在旁邊就好

我明白是為什麼

年我的鼻孔長出鼻胃管

世世來看我

她說:

Betty,howcouldyoudothis?Youaremybestfriend!

後來她兩年沒同我說話當然我們也不再是最好的了

我有時喪氣想美美甚至B若認識從前的我亦不會歡喜我

喪氣即是死亡的氣息

忒大一個世界沒有人有閒幫妳往此岸一把

妳只能去醫院騙一個床位

口鼻毛孔在消*水味道的毯子裡安全得如此窩囊

安全到心死

出院以後繼續一個人跟從這個殘障的季節

時間一跛一跛地走

妳拿著它的斷肢

左手拿時針右手提分針

像個雙刀的武士

妳知道生活不是戰鬥生活就是生跟活

如此困難

19

.9.3

昨天去看了是枝裕和的新片

〈比海還深〉

我非常喜歡選角

阿部寬

飾演一失意就到了中年的小說家

現在做著說好聽是偵探說難聽是徵信社的行業

阿部寬高廣如廈黑邃如穴忒大一個人

卻半偷半盜掇拾來這許多小錢小句子

回去撒散在賽馬場上捏鑷著小鋼珠筆便利貼舔在牆上

幾疊榻榻米的小房簡直不容轉身

他蜷蜷渥在亂砌的書堆中睡著

像小嬰在羊水裡的姿勢

還有駝著背打小鋼珠擎著小窺視望遠鏡

他好像忘記自己竟早已長這麼大也生子也離婚了

那真的是極哀婉的。

他的夢想是小說家青年時拿過獎。

在電影院裡我哭泣不能止

從小到大人人說我有才華

可才華是什麼?

才華不過是在家裡蹲大便也帶著手機

發現是牙醫診所而不是出版社打過來妳便情願牙爛到最根底

才華不過是大出版社約妳出來

誇妳一個八年級打過一群四五年級

然後真的談到合約的時候他說了:

「絕對會放照片,也一定會講妳高中的事情」

去你爸的才華。

我至今還沒有想清楚為什麼文學的天分

比煮麵的天分或者擦窗戶的天分

顯得更渺茫更具抒情傳統更接近神性

或者說更高級一些

而他們所謂的天分其實就是一天讀書讀八個小時

讀大江健三郎而不讀村上春樹而已。

這多人說我有才華

多得讓人發夢

但也沒有多到讓人醒不過來。

20

.9.5

昨晚夢到我在寫信

信是這樣開頭的:

「妳們在婚禮前一個禮拜,或是前一天

說不能來,甚至說可能不能來

那真的是殺傷了我」

星星點點寫了幾千字

醒來以後不確定是夢

或者我只是躺著在思考

有時候覺得我之於妳們只是流矢和不需要的靶子

或者像演義小說裡借箭無數的流矢和無數的靶子

永遠有可能

也永遠沒有確定的配偶關係

我在想

我是否也曾經這樣辜負人?

也許最大的辜負便是

父母生我育我

而我次次自殺。

今天不知道哪來的傻想 

拿了《太陽照常升起》重讀

每讀一個段落起來倒水喝

都被藥物的副作用,姿勢性低血壓

給推倒了在巢巢的書架上

好痛苦好想要寫詩

又馬上想到自己是不會寫詩的

那個徒勞啊

整個心整天都擰在一起

21

.9.6

之前蜜月在塞納河畔

有賣舊書舊字畫的流動攤販

選了幾張失落一代時期服飾的仕女圖

四張十歐元

前幾天去裱框店選好了框

選框的時候老闆上上下下地看我們

彷彿鞋、褲腳、上衣與包包的吊牌可以測量出一個人的深度

裱好了領回來的時候老闆不再多話

眼睛裡懶散外有一種不可思議

我可以翻譯他的眼神:

「幾張彩色印刷的破紙。一百倍價錢把它們裱起來。」

出了店門口我們沉默了一會兒

我開口了

對B說:他不懂。

B回我:他不懂。

哼著走調的歌拉B去逛藥妝店

我不化妝逛化妝品就像逛原文書一樣

有一種景仰之意

我非常快樂。

選好了圖之後我們沿著塞納河左岸走

我心想著並不是走一走就能走成海明威或沙特

時在盛夏

河畔的磨石子地上有顯然是前夜派對的痕跡

啤酒瓶披薩盒七彩彩紙

沒有比前夜彩紙更能給人以淒清之感的了

這時候我抬起頭

看見走在前面的B後頸一粒粒孵出了熱汗

給陽光照成一片金沙帶

他在垃圾間弓足穿越如幼鹿學步扶風而行

彷彿那些不是污穢

而是它們也經歷了一宿狂歡現在睡熟了不要吵醒它們。

要掛畫B把釘子釘進牆裡他輕輕啊了一聲

「裂了。」

「什麼裂了?」

「牆。」

「怎麼辦?」「釘釘子牆本來就會裂的。」

「是嗎?」「畫掛上去就看不到了。」

裱框店的老闆怎麼可能會懂

盒裡還有一塊披薩

披薩上有鳳梨和火腿

鳳梨上停著蒼蠅

蒼蠅的身上閃著祖母綠的光。

B從不讀詩說話卻跟詩一樣

我的耳朵變得很柔軟很柔軟......

22

.9.7

最近捷運裡「拒絕性騷擾」的海報是話題。

我小說拖拖拉拉寫了這麼久

其實也只在講一件事:

把問題歸咎於「沒有說不」的受害人

「沒有迅速報案」的受害人

正是這樣的文化支持著性的騷擾侵害事件

也就是說支持加害人。

最近也許多人討論著博愛座的存廢。

對我來說

跟拒絕性騷擾的海報和空蕩蕩的博愛座

一樣讓人心慌的還有

車廂裡台北文學獎的得獎作品節錄

聞樂而相思感時而傷逝登山而小我

我非常害怕文學上百千年來用濫了的意境

一個人運用登山小我的意象

我只能有兩種想法

一則他笨到孵不出新意

二則他是不誠實的

他登山但他本能並不小我他只是記得書上登山可以小我

我非常害怕文學上的不誠實

每次把腳釘在車箱子底望進小海報的窗裡

我總想像著一個沒有時間讀書的上班族

每日每日站在那個位置

領帶把他的脖頸托起來公事包把他的手拉直

皮帶把他腆出來的肚腩又勒韁回去

假若他以為那就是文學......?

我釘在那兒這許久

心裡那個煎煎啊

23

.9.9

文章中有幾點可能造成誤會

請大家留步聽我解釋一下:

本文可能造成了精神病房的負面印象

但完全不是那樣的

精神病房當然不是什麼喜氣洋洋的地方

但它是我漫長的病史裡

很珍貴的、安心的地方

害怕一個人的時候會殺死自己

精神病房可以保護我

另外

認識我的人都知道

我是多麼常把「我的醫師如何如何」掛在嘴邊

「我的醫師胖了」「我的醫師戴新手錶」

世界上沒有比我對我的醫師更濃烈的孺慕之情了

可以毫不誇張地說

我的命是他給我的

我也一直感謝著照顧我的護理師們

而關於藥物

這在其他文章裡討論過很多次

我完全信任藥物

有人說靠"勇氣"靠"意志力"靠"陪伴"靠"愛"

我都不以為然

我是徹底依賴藥物康復的

一點"自我戰勝"的成分也沒有

我非常感激精神醫學,希望這點不要被誤會

24

.9.10

昨天和B去看了岩井俊二的情書。

公寓的老黃光把B的長腿投到樓梯上

階梯把腿的影子摺出一個一個直角

我的鞋跟像雨

而雨琳琅在公寓門口的鐵皮上

站在那裡我往往以為自己住在一面鼓裡

午夜場電影出來

雨把紅燈打落了塗在斑馬線上

像考卷上的紅字

我幾乎看得見我們上一步在水窪的痕跡

像神話裡四足聯立的野獸

中山美穗在電影裡踏雪

插秧那樣齊整的步伐

我馬上想思想也是這樣的

至輕的貓步也會舔出腳印

如果說愛你也是一種思想。

25

.9.12

所謂審美生命觀或倫理生命觀非此即彼。

這城市如此空虛無臭無味

我只要B就活得下去也只有我和B

盆地像個澡盆。

一起過中秋共嬋娟

嫌月亮橢長了點

像個台南寄上來被擠壓的月餅

我嚮往去社會的審美生命觀卻桎梏在倫理裡

脖子擠出鐵欄杆伸得老緊老長

眼球掉出來咕嘟嘟在地上自轉公轉。

B是最稀罕坐守倫理卻毫不迂腐的精美之人

聽信B的身心

激發我的感官安慰我的靈感

俗話說:

「毋須解釋因為喜歡妳的人不需要不喜歡妳的人不會聽」

──到頭來做俗人最難。

過中秋送B吳爾芙說的:「我們必定會成為彼此的畫像」

從今以後我們在一起就是團圓了。

26

.9.15

第二碗飯要多高多滿才算滿足?

合菜桌要多大多圓才夠團圓?

神啊

給我一個句子

或是一個詞

一個音節

讓我知道

從霓虹被雨打落在十字路口的城到田水被颱風揮上天空的城

或者從田水被颱風揮上天空的城到霓虹被雨打落在十字路口的城

我都可以稱為「回家」

讓我過心裡那道坎

我不想再騎在上面了

下體好痛

我的教養在騷擾我

27

.9.17

回台南晚餐後散步回家

一路的煙烤肉的炊煙煙火的硝煙

不打招呼就撲到臉上

眼睛瞇成一線的時候我想到了

因為寫小說擱置的背辭典計畫

煙視媚行形容新婦

原是端莊意後轉為輕佻

那煙字真美

不知道怎麼我很有一種身世之感。

前幾天和B去看了岩井俊二的情書

中山美穗在雪地裡對山頭大喊:

「你好嗎?我很好!」

聽見隔壁女生大聲擤著鼻涕我才掏出了面紙

不確定自己害怕的是吵到別人

或是害怕被發現我亦為俗濫的意境心動。

回診的時候楚楚醫生問了:

妳現在生活的樂趣是什麼?

我想了很久把上唇的唇蜜吃掉:

我不知道。

又抱歉地說:

我沒有要以痛苦來炫耀深度,我再想想。

把下唇的唇蜜也吃掉後我回答了

像解出數學難題那樣羞澀而驕傲:

看電影,對,和B看電影。

病是生活之臭酸鱷魚的上顎

藥的副作用是鱷魚的下顎

中山美穗優雅地把鱷魚嘴拔開來

我矗著汗毛匍匐偷身過去

午夜場散場

秋早已立

路樹哭雨

我重又做了世界的新婦

有人理解妳的地方才是故鄉。

28

.9.19

那天跟B去鬧區捷運閘門前有男子跟警衛吵架

音量之大像一種逆風把所有人的臉面吸向那裡

我很難過

捷運上的人個個衣衫清白眉目描摹般分明

一手緊耙吊環像它是夢遊者的家鄉

折斷頸子一手癲癇般抽滑手機

表情認真又抽象得像人人都收到至親的喜訊

或是死訊

有多少人用衣服或化妝遮蓋他心理的痛楚與生理的貧窮呢?

還有多少種痛苦是我沒從小說讀到的?

我能同理我無法想像的痛苦嗎?

高中的時候書信格式佔幾堂課:

「稱謂、提稱語、開頭應酬語、啟事敬詞、正文、結尾應酬語、結尾敬詞、自稱、署名、末啟詞、時間、並候語」

背得滾瓜爛熟

奇怪的是

我知道開頭和結尾該怎麼寫了

而「正文」亦即內容

卻沒有人教我要怎麼寫。

閘門前的男子在咆哮

在公共場所咆哮是不禮貌的

穿著破了洞、喪失本色的字母T恤是不禮貌的

讓人從衣服的破洞望進去你靈*的破洞是不禮貌的

讓人盯著你衣服的破洞而意亂以為自己的衣服也破洞是不禮貌的

我看新聞

看路人

看行道樹看掏垃圾桶的老人看自己竟然可以在網拍上買到的夢想

那是夢想嗎?

一切

數數起來跟計算出來總是不一樣

一切一切

都如信件的開頭和結尾那樣禮貌

可是沒有人教我內容該怎麼寫。

29

.9.20

一則一則看底下的留言

或是每次每次看到批踢踢對類似新聞的反應

我真的沒辦法相信「每個人的言論都是需要被尊重的」

我沒辦法「不同意你但誓死捍衛你說話的權利」

我只想叫他們閉嘴、閉嘴、閉嘴、閉上嘴安靜想想自己在說什麼

30

.9.21

我小時候竟然喜歡過余光中跟余秋雨,完全黑歷史。

31

.9.21

我始終最喜歡的電影之一是胡立歐麥登的安娜床上之島

說喜歡二字忒輕佻了。

安娜第一次入藝術村

和朋友琳達談起性愛

琳達說起她的理論:

「男人都是強暴犯,女人都是蕩婦」

後來安娜經歷了過從千年轉世

她一個人是千百個受蠱*污潦刑殺女人的靈*疊加而來

那麼薄的身軀

那麼浩浩湯湯的苦難

又遇琳達

問琳達她的理論如何了

琳達說:

「現在女人不是蕩婦了,然男人仍然是強暴犯」

電影後段

安娜在工作的飯店勾引了發起戰爭的男子

高廣華蓋的套房

安娜挑逗地褪下制服裙

把臀趴上男子的臉孔

假裝要給他口交

一鼓作氣拉了他一臉的屎。

電影末尾

安娜被打得渾身血

眉眼明媚地走在大街上。

你知道嗎?

包括寫小說

我常常覺得自己做的事情全是徒勞

我真的好想挑逗地褪下裙子

把臀趴上他的臉孔

拉他一臉的屎

拉去他爸這個噁心社會一臉的屎。

(聽起來只是一種修辭法吧?)

(可惜並不是。)

32

.9.26

有些事情暫時不願去想

把它丟到心裡的角落

久了

那角落連自己也不忍去看

雖然無風的心不會積灰塵

無蟲的心不會生蛛網

可是心裡堆疊垛砌的那個骯髒啊

是遠遠超過灰塵蜘蛛的

以前還在念大學快要被二一

系主任問我:

「有什麼事情比二一嚴重呢?」

我心想:

他是真的幸福還是裝的幸福。他不知道世界上有事情比被二一嚴重。

昆德拉曾經說過

有的人說的話一聽就知道是斜體

新細明體蟻行出口唇

突然

兩隻字眼彷若穿盔帶甲斜斜銳銳走出來

那就是所謂的詩眼吧

我的文章沒有眼睛我的文章瞎了。

有些事

我「摹仿」、「整理」、「白描」

仍然有人要叫它「建築」、「氣氛」、「音樂性」

或是「為賦新辭強說愁」

當然現在大家的功課是醫院PGY

但我的功課是楚楚醫生給的:

如何誠實而連續地活下去。

33

.9.30

練習回嘴的勇氣:

「妳太敏感了。」

「是你太粗糙了。」

34

.9.30

十八歲的時候寫:

清晨的電鑽好像磨咖啡的聲音

喜歡二手菸味,二手,這詞真好

也喜歡油漆味,恨不能天天搬家

巷子的天空,端正像十字架

冬天的枯枝,像我按捺著天空,另一隻手拿支鉛筆畫上去的

巷口紅綠燈壞了幾天,行人東張西望,像空氣中有香

哭紅的眼皮像抹了胭脂

我遍看手機裡你那一句,像不識字

沒有車子會撞死掛著一個欲被撞死的表情的人。

我恨極聽人教我「好好生活」

我常想到張愛玲寫銀娣──

「也許十六年前她吊死了自己不知道」

妳說「一切都是選擇」

快樂是選擇上學是選擇生命是選擇

我總是想:

妳真幸運,妳從未這樣生病

胃裡的酸超過心裡的酸

八年來我什麼都沒做每天殺時間

「殺」這個想法對我說明了生命的充沛與豪奢

我光是活著就是好好生活了。

當我像長出犀角一樣生出困惑或痛苦

從沒有人可以告訴總是積攢著等著門診

在這個意義上醫生是我唯一的朋友

但是我不能跟醫生午茶逛街自拍

──在這個意義上我一個朋友也沒有

我好像安妮法蘭克一家躲在書架後面

而且我深刻明白我更多的是物理地躲在書架後面

我非常孤獨

而且這孤獨絲毫不風雅

不是林間小徑的孤獨而是洶湧十字路口的孤獨。

35

.10.2

我認同的看書方法是全集式的。

喜歡一個作家那當然要看過全部的作品

就像在公車上看見一隻美麗的手

也必須有欲望去看看那臉長什麼樣子

遊走在一個作家的兩本書之間

我喜歡互文的時刻

一種美麗的思想在心靈可以多麼頑強

也喜歡忘懷了互文

所有拿腔拿調

都是為了在遇見一句話的時候有豐厚積極的情感去更加愛戴它

徹底閱讀一個作家

其空間感正像《詩經》

我一直幸福地檢點我閱讀的順序: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遡洄從之,道阻且長

遡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遡洄從之,道阻且躋

遡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己

所謂伊人,在水之涘

遡洄從之,道阻且右

遡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你在水中央到水中沙洲然後在水中沙灘

我一直看著你就像我看不到你

我看著你

而所有關於「看著」和「你」都讓我分心、看不清楚你

沉痛的、冥頑不靈的往事啊!

36

.10.4

是哪群沒讀過諾貝爾得獎作品的白痴把村上春樹的賠率拱上第一

害我現在像白痴一樣燙燙煎煎怕村上真的得獎

跟年齡跟作風跟知名度完全無關

村上不該得獎純粹只是寫得不夠好啊啊啊

國中的時候對朋友說了重話:

「妳以後一定會因為喜歡過村上春樹而感到丟臉。」

每年讀村上的新書一再確認我的反感是值得的

拜託評審不要突然華麗效果音撒花轉圈變身成媚俗的白痴

好焦躁RRRRRRRRRRRRRRRRRRR

37

.10.5

同性婚禮會加劇少子化?

所以說

在這些異性戀眼中

同志一不能結婚就會跑去找異性交配生小寶寶?

這個世界英明成這樣

乾脆文學獎也頒給村上春樹算了啦

38

.10.6

書本不必與我的生命經驗互文

我欲寫而未寫的句子

找到最佳的表達方式之前就被搶走的句子

原諒體貼自己之前

話就被說破了

身上批了紅字

一個神祕的國度有女出嫁

臉上團團地刺了青

從此再也不是無辜的了。

書本不需要印證、肯定我的生命經驗

我喜歡帶領我理解不能理解的

亦不是導遊書、風俗誌

喜歡作家指派一個獨特的說書人以獨特的口吻敘述他獨特的內在世界

麥可漢內克說的:

「好的藝術作品,讓觀眾體會他未曾體會的世界;

呼應了觀眾,這藝術便是無意義的。」

可以是縱深可以是橫廣

我絕不能說寶玉是花癡黛玉是個躁鬱症患者

無聊庸俗的世界裡

我最不能釋懷最願意原諒的就是小說中的人物

用小說世界之邏輯去理解小說之世界

我是更體諒更曖昧的人

也就是更好的人。

楚楚醫師總是用他瀟灑的口吻說:

妳以前一場大病現在殘留一些小毛病是當然的

在醫生面前我更樂意做那個無恥的自己

是赤裸的原始人對群山的孺慕之情

醫生之於我是心誠則靈。

迷惑的時刻是跟媽媽解釋「地雷」

舉例:當我不舒服妳叫我「克服」或「忍耐」

妳脊椎不好不該去開刀應該「克服」和「忍耐」嗎?

別的不會但講這個我會非常不爽

「克服」和「忍耐」就是我的地雷。

每天跟B說話

比面對自己那敵意的沉默更接近自己

我對幸福三緘其口

好像幸福之大權含在嘴裡一開口就會掉落

不能演練「愛上」的場景

彷彿許多年前我早已愛上你彷彿我相信緣分

不伺候任何面貌的關係

就像自由的文學不為任何主義意志服務除了自由

彷彿許多年來我都在等待

盲目地、五里霧中地

看見你之前我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麼。

39

.10.7

父母能給小孩子最好的教育就是他們自己相愛。

40

.10.8

許多喜歡的作家都是諾貝爾獎介紹給我的。

高行健還寫,還畫畫

等不到柯慈,摩里森的新作

大江健三郎不寫了

奈波爾也不寫了

萊辛死了,連馬奎斯也死了

爭議葉利尼克,還不如爭議帕慕克。

討厭村上春樹

總有人說他沒拿獎因為年紀,因為名氣

剛進中文系,聽見那種論調

我心裡只想你真有看過哪怕一本得獎作品嗎?

事後恨透了自己本能掛在臉上的微笑。

大江說,他在村上直白的文字中讀不出深意

──連大江都讀不出,我又何必讀出。

每個十月,我都像兒童之於積雨的公園,比公園自己更急著乾

彷彿從未乾過。

菲利普羅斯好老了,八十三歲,還沒得獎

我好事,其實多情

這是死亡難得的現實面

張愛玲二十六歲時就說了:

快,快,遲了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41

.10.8

「夫妻垃圾話」

B:妳看提安哥一臉得獎相

Y:屁,羅斯才是,這個臉放上報紙多好看啊

B:那都幾百年前的照片了,說不定他現在頭髮掉光光

Y:羅斯就算長醜比頭的臉加遊戲王的髮型還是應該得獎

B:那萬一村上春樹長得像基努李維呢?

Y:那只好當我老公了

42

.10.11

連假和B來日本

說度假有遺憾是靡靡之談

但我很遺憾今年諾貝爾獎不能守直播

尤其這是羅斯離斯德哥爾摩最近的一次了。

今天晚餐吃自助餐

奉著拖盤木屐碎嘴浴衣涮下來的直桶收斂我的步伐

研究切得絮絮瑣瑣的花樣小菜時

櫃檯後的歐吉桑嘩啦啦說了一串日語

我用我那稀薄的日語表示聽不懂

他改用英文配著手勢

說小菜旁的水是山泉好水

我遂斟酌一杯

用日語說了謝謝

他問我哪裡來

我答Taiwan

他說啊,Averynicecountry.

我用僅剩的日語說了非常感謝您。

B吃飯的樣子總讓人覺得他吃的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

我愛他笑著說他忘記這到底是第幾碗了的那個幼犬表情

那個新孵好的鳥巢的表情。

台灣

許多人行走其中不覺得它好也不願成為國家

把山泉水捧著喝下去

覺得剛剛一桌子酸甜苦辣都被沖刷到山的另一頭

幸福得如此乾淨

乾淨到有一種內在的撕裂傷

43

.10.12

此番遇到好幾個友善的日本人

我們手中的地圖在秋風裡張舞

去哪裡?

對方說的是中文

啊趕緊指地圖上的漢字

對方腳踏車龍頭一扭

帶你們去!

非常謝謝您!

我們趕緊翻揀出日語

原來我們的表情那麼笨嗎。

他問我們可是台灣人

我們感激地答是

他又說啊一看就知道不是中國人

帶著彌勒佛的肚臍眼的微笑

讚他中文好

「斯勾以」

誇飾的嘴型逆風拉扯

他答喜歡台灣

喜歡台灣人

台灣很好

台灣人很好

達陣

他跨上腳踏車

粗針棉質西裝外套皺出微笑

西裝褲上踏板的時候緊緊抱住了大腿

露出紙白的腳踝。

台灣人很好

我只想到倒蜂窩地螫被性侵的女生不檢點的那些人

著迷地對精神病患扔精神上的七彩石子的那些人

台灣很好。

我們隔了一個斑馬線還在揮手道別

而我前所未有地感到斑馬線是一隻橫臥著、將死將善的班馬。

44

.10.13

我討厭人在純文學運用「大的詞」。

最討厭「文本」

文本不是一本書。

「文本所蘊涵內藏的意義在感性的自我指涉以外,造成文本邏輯上的悖論與荒謬性」

──意思是:「作者無意間說了個謊」

前者,躲在大的詞背後

無異於住樣品屋,穿燕尾服上學

燕尾像條未退化完全的尾巴

運用不懂的詞簡直是犯罪

正如一個人不愛的時候決不能說愛

愛身為動詞的指向性是最悲哀的

邱彼得與戀人與愛戀對象

三個點,兩只箭頭

是往往不能閉鎖的三角形

缺曠一個邊,如網開一面

真心遂永遠亡佚。

以前上大學

沒有人能理解我不去上課

那屬於瀕死小動物,軟香腥膩的倦怠

每天睡到下午,我不屬於文山區

而身在大西洋一座珍珠樣小島的時區

小島叫做麗莎,或是艾咪

絕不是莎孚,更不是莎士比亞

藥讓我太胖了,這世界於我不合身

「現時」或「在場」中,我都找不到自己。 

那幾天去看羅蘭桑畫展,她是絕對女性的

阿波里奈爾曾經是她的男朋友,還是畢卡索介紹的

這好像讀傅雷翻譯、羅曼羅蘭著的托爾斯泰傳一樣

這八卦如此輝煌

我常想畢卡索,亨利米勒,費茲傑羅的時代

其後,所謂明星便是好萊塢

現在,甚至凱薩琳丹妮芙那種真正的明星亦不復見

沙龍沒有了,卻人人成了寫作狂

當安迪沃荷說「未來每個人都有十五分鐘成名機會」

說的不是機會,而是機會的喪失

所謂藝術家,並不能以藝術家的身分達成統計學上的生存

門檻蹲下來,為自己的低下感到羞慚

人人自以為藝術家

但是甚至我也不外。

45

.10.13

諾貝爾文學獎愈來愈獵奇,再下去總有一天不會是指標了。時代確實在變,可是文學的核心不是今年記者明年歌手這樣變的。

46

.10.15

本來很多話想說的

可是太生氣了說長了就囉嗦了。

BobDylan獎牌已經掛滿脖頸

全世界都聽過blowinginthewind

實在不需要一個諾貝爾獎作為超級粗體字再強調一次

沒有人讀書的時代

諾貝爾獎奢靡如此

把偉大作家推向世界的大好機會

鬆手給了Dylan

這真的不潮。

從前還會頒給哲學家*治家史學家的年代

我們還至少收穫了法朗士

收穫了湯瑪斯曼

收穫了紀德

甚至收穫了福克納

甚至海明威

我出生在年

此後是珠寶的時光

摩里森之後是大江

高行健之後是奈波爾

柯慈之後是葉利尼克

穆勒之後是略薩。

十七歲準備大考的時候壓力非常大

讀明星高中的數理資優班

那是明星高中還明星而不是藝人的年代

同學的數理都很好

我會有一種自己語文好的錯覺

現在回想起來

那只是我數理不比她們而已

說看小說於我沒有一種私奔的快感是騙人的

那時候我最最喜歡的兩本書是

高行健的一個人的聖經和羅斯的人性污點

放在綠色書包的內層

甩到身前拿東西的時候

我可以感到磚頭書緊緊地貼著我的腹股溝

人們說女人生兒育女的位置

那時我可以整本地背一個人的聖經和人性污點

後來畢業很快從大學休學了

人人道鍍金鑲鑽遠大前程的女孩

當別人在累積學歷我在累積病歷

同學煩惱著上大學第一個聖誕節的交換禮物

我在精神病房裡而精神病房是沒有時間的

帶了一套莒哈斯和貝克特加上一本莎士比亞

從第一本看到最後一本

竟還不能出院

只好背莎士比亞十四行詩

出院亦不知是幾月幾日

只知道是哪一首詩。

後來過幾年對文學徹底幻滅

又一次休學了。

比如諾貝爾物理學獎作品

我當然看不懂也不會為不懂而自賤

我不明白為什麼諾貝爾文學獎不可以像人所批評的

「保守而菁英」

文學也是學問不必以通俗媚俗。

我永遠記得十七歲準備大考時把

一個人的聖經和人性污點藏在書包裡的心情

那是我貧窮生活唯一的寶藏。

時代確實在變

可是文學的核心不是今年記者明年歌手這樣變的。

47

.10.17

這次諾貝爾文學獎實在失格

我只說一件事

諾貝爾物理獎的得獎作品我看不懂

我會罵評委不夠普世不夠人間嗎

給Dylan實在是倒因為果

群眾不看書了

所以把獎給了甜的軟的容易咀嚼的

更不要說那些

「回歸古老的說唱傳統」

「打破僵死的文學邊界」的論調

根本強作解人

這純粹就是砍殺了門檻而已。

我沒辦法像那些作家笑著說看接下來是不是會頒給宮崎駿

我只記得我被精神疾病剝削了一切

父母說他們沒有生過這種女兒

我一個人在房間

他們罵我的髒話的**用斜體灰字在蜉蝣

揮抓起來摺整齊了疊在腳下上吊

吃藥體重漲了二十公斤

智商掉了四十

親情愛情友情學歷甚至智商甚至外貌

人人道純金純銀遠大前程的女孩

早在十七歲的時候身上就死光光了

只有手裡的書

一直緊緊抓到現在。

失學這多年

荷塔穆勒大江健三郎海明威奈波爾

他們是我的老師是我僅存的自尊

我沒有辦法對諾貝爾獎不認真。

48

.10.18

星巴克*治不正確,定價離譜,還難喝。我老去星巴克。我與星巴克,是世界上最接近「愛情」的關係。

49

.10.27

終於出現讓我從推銷今年唯一一篇新文分心的事了

(之前寫小說耗盡了真氣)

(是的我是在說在好久好久以前)

明天電影美國心風暴上映

改編自《美國牧歌》

作者就是那個菲利普羅斯

進電影院看你的名字時不意映美國心風暴預告片的那個激動

那可是我從未成年就壓藏在腹股溝的菲利普羅斯

前兩天趕緊暴食了原著又一次

今天進書店一看

絕版已久的《美國牧歌》真再版了

我短小的人生如此荒涼

但一部電影一本書

就像吃便當發現自助餐阿嬸夾高麗菜時誤夾了一塊鮮嫩雞肉進來啊

50

.11.5

我知道台灣學測指考這一套所謂升學制度很危險

但是我也知道

把一樁自殺事件化約成單一因素、新聞標題化

是同樣的危險。

你可以討論升學制度之狗屁

但是請不要把論點建築在別人的生死上

尤其當你對他的了解跟我對他的了解一樣

只有幾個白紙黑字的時候。

51

.11.9

赫本上尉說:「是的,沒錯。沒錯!她說話的方式也愈來愈糟,彷彿從嘴巴裡冒出泡沫一般冒出來,但她的眼睛從未失去過光彩,從未失去過仙子的表情只是我在當中看到了恐懼。對一切的恐懼──甚至一切環繞她的東西。就像我那隻黑頂林鶯一樣,他從籠中外望──如此清澈、銳利,卻似乎渾然不知隔離他與外在世界的只不過是那籠子而已。他以為那障礙存在在他身體裡。他以為,被關閉,是他天性的一部分。她也以為,被關閉,是她天性的一部分。──因此兩個都死了。」

──D.H.勞倫斯〈上尉的人偶〉

抄於.11.09美國大選後

52

.11.11

那天又做了海鮮墨魚麵

B問哪來的墨汁

我回難道是我肚子裡的嗎?

這是一則顯白寓言──才華並不能吃

我想起巴爾札克形容印刷廠洩漏的的汙墨水

「像屋子裡有個魔*在洗臉」

人說

女的輸出武器輸出戰爭製造難民

而男的,「不過就是性騷擾罷了」。

男的說過「中國正在強暴美國」

譬喻修辭有兩個方向

一是把平凡的事物拋進詩的境界

比如巴爾札克的魔*墨水;

二是把難以思議的事拉低到眼眉高度

只好理喻

而男士嘴裡的詞彙

既非把高的拉低亦非把低的捧高

這不是修辭了。

世界上有一半的人知道

是她們小題大作

走到她們面前

告訴她們

別再長日哭泣

別再夜夜噩夢

別看見誰的臉就想跳樓

掬起她們的臉孔

擰乾她們的五官

告訴她們「不過就是性騷擾罷了」

告訴她們「不過就是姦罷了」

53

.11.16

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上映當日

我便跑去國賓看了

今天又花了票價

在京站威秀看了「未來3D」一次

午夜的排班計程車大聲放送著*論節目

「蔡英文說的話,在說完的一瞬間就過了賞味期限了!」

電影院裡大哭聳動的肩膀

被笨重的言語漸漸按捺下來。

今天臉書上紛紛討論一支影片

影片裡所謂名媛薄聲口

中英夾纏介紹名牌包

臉書大海大洋地出現謔仿:

「一輩子也買不起那個amazing的bag來裝進closet」

「這樣talk有哪個man可以bear」

「她用的vocabulary我都understand,莫非我也是upperclass」。

李安永遠是自己的體溫還以為是溫存的餘溫

刻舟求劍

刻痕標誌了劍之失落之失落

李安一刻下去刻個沒完又刻出個大作

我想起早上看見的"新聞評論"

既非災難片亦非戰爭片

幾幕煙花爆塵也不很立體

「覺得值得花元請按愛心

覺得不值得請按讚」

嗚呼哀哉。

這多年自助暴食我深愛的所謂藝術

所謂美

不就是想像力嗎?

而想像力不就是同理心嗎?

名媛聲音薄脆了造作夾纏英文假掰

女人最好口齒清晰但是不不能清晰到像中國人

最好軟中帶韌像可以稀裡嘩啦吃的拉麵

像湯馬斯曼說的「像個金戒掉到銀瓶中」

英文詞彙可以但是最好超過十五個字母

髒字可以但是要巧髒字往往是為了顯得自己乾淨

到底要把女人逼到哪裡?

我真覺得那些諧仿是暴力了。

54

.11.16

對不起可是我真的好難過

妳可以討論為什麼現世女人的夢想竟退化成一個包包一雙鞋

若國民黨人嘲笑三級貧戶含著台灣國語

人人得而誅之

今日是李晶晶坐在*治不正確的位置上

真的不要再謔仿別人的口齒

那真的是暴力了

55

.11.18

我大有那些堂堂正正的起手式/p>

「我愛我的同志朋友」

「我以前也喜歡過女生」。

其實想起來也惱恨的

小學畢業之後就念女校又是資優班

升上去又是女中資優班

畢業了旋即從大學休學

後來經歷了重考、與系主任吵架而外人覺得不必吵、再度休學

還有今年的找出版社、跟編輯吵架、被退合約

才知道人人有被打磨拋光的什麼地方我真永遠錯過了

但是國中時釘自己在座位上解題目

聽隔壁班暗戀的女生吆喝著打球

她的聲口像琉璃滑溜得陽光都站不住腳

沒有一個詞站得住腳

沒有修辭合身

對襯我的駝背她的琉璃聲音砸破了如此情迷地刺傷我的鼓膜

長大之後

感情被戲弄、詐欺、名字被當成履歷給抄在小冊子裡狂舔

我會想我當年為什麼沒有從座位上站起來那怕是一次?

高中時最好的朋友之一是可可

她是一目了然的T

高中班導是個醇厚的數學老師

教的與其是數學不如是人生

老師一次上課聊天問了大家的夢想是什麼

可可說她記得我的夢想

是嗎?我自己都忘了

她說妳說妳要在海岸旁邊有個小木屋寫文章

我說原來我的夢想是那樣啊

反而我記得當時我替坐隔壁的她舉了手

「可可說她要競選立法委員推動同性婚姻合法化」

現下想起來很羞慚

她並不像我張牙舞爪。

大考前壓力日重

其實我一點沒想到考滿級分

不知道可可是否記得?

那時我們總激勵彼此「考指考才是真男人」

就像去K館而衣服上有蕾絲鑲圈會被調笑一樣

物理、化學、數學是陽剛的

知識是陽剛的。

我永遠記得十七歲準備大考時

把一個人的聖經和人性污點藏在書包裡的心情

曾經以為那是我貧瘠生活唯一的寶藏

但想想

那更像是我被脫光了

只剩下書本遮羞。

如果可以跟她堂堂正正相愛

如果我不把讀小說當成私奔

我的人生會不一樣嗎?

可以「叫我不要遇見試探」嗎?

56

.11.21

其實那些撻伐所謂口交姨的嘴臉讓我很害怕

說她噁心下流猥褻

說竟只想到性沒看到愛

我真的好害怕

那跟反同婚的人以同志遊行裡艷色扮裝為妖異為變態

是不是有一點相似?

什麼時候才可以停止用性攻擊彼此?

是什麼樣的社會讓她知道自己可以用如此普通

甚至無聊的性行為展示達到羞辱的目的?

又是什麼樣的社會讓人急著用清白清真的愛的大旗蒙住這一切?

恐性的最後

上自摸索性器官的青少年性生活失調的夫妻

下至受性暴力的孩子跨性別性工作者

他們要繼續在愛之大旗下不見天日地苟活了

阿姨是共犯

說阿姨只看到性沒看到愛的很抱歉但是我必須說也是共犯

57

.11.23

寶愛的知己亦從小生病

前陣子復發她傳了診斷書給我

「妳總說精神病不會傳染,可是」

見面我們談的無非是症狀、藥物、副作用

如果蒙上眼睛

隔壁桌會以為此桌是一對人瑞。

她說讀我的在好久好久以前

從沒看妳寫文章這樣。

怎樣。

毫無節制!

我拍桌子哈哈大笑我毫無節制嗎?

她笑說看得出妳非常痛苦。

在咖啡廳

我會開心地說昨晚睡前吃那一把藥時手心溜了一顆

「我家的蟑螂會變得很快樂很快樂」

她會開心地說她厭食一個月掉了十公斤

「終於擠得進去窄裙」

皮沙發絨布抱枕翹小指拈咖啡杯嘬嘴吹糊奶泡拉花的世界

像張愛玲說的

「長的是磨難,短的是人生」

58

.11.25

今年結婚,婚禮上沒有交換誓言。

但我說了一些話,其中一小段是這樣子的:

「今天,在這個場合,講B是最瞭解我的人啦,全世界對我最好的人啦,我要用心經營我們的婚姻啦,這都是廢話,不然我們兩個就不會站在這裡了。我結婚,不是因為我支持這個天縱英明的異性戀一夫一妻制度,結婚只是剛剛好這制度適合我而已。我支持多元成家,支持通姦除罪化。

「現在我穿著白紗,人們說這是一個女人一生中最美的日子,但妳知道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嗎?說結婚是一個女人一生中最美的日子,不是稱讚妳美,是從此以後妳裡和外的美要開始走下坡,是妳要自動自發地把所有性吸引力收到潘朵拉的盒子裡。

「白紗象徵純潔,但純潔是什麼?什麼時候純潔從一種心理狀態,跑到某些人的嘴裡,變成一種生理狀態——甚至,一片處女膜?

「我從來都是誰誰誰的女兒,誰誰誰的學生,誰誰誰的病人,但是我從來不是我自己。跟B在一起,他教會我的最大的功課只有兩個字,那就是平等。我願意當他女朋友,但我不是他"的"女朋友。我願意當他未婚妻,但我不是他"的"未婚妻。就像今天我願意成為他老婆,但我不是他"的"老婆。」

59

.11.25

我好喜歡〈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

那天首映趕不及先在家附近看了

過幾天又去京站看「未來3D版」

接著看第二次還是異常震動

尤其「未來3D版」那群大兵圍半圈時我彷若就是圓心

還可以數算他們臉上的斑疤觀察虹膜裡坍縮爆炸的超新星

扶手椅裡我哭得要散架

寧願出人命也不願出錢的國為戰爭出了一個弟弟的家

多麼小氣的國多麼大方的家

而他們都說國是大事家是小事。

這是一部很李安的電影。

無論是比較熟習的書本或者僅止於興趣的電影

我總偏好說故事的人對讀者橫徵暴斂

也許暴露主角的內心裡外掏翻出來的臟器絨毛搔刮我的指尖我的眼

像菲利普羅斯或亨利米勒

也許是收斂收拾只能憑著空房間的氣味猜測主角的情感

比如老拋出第三人稱而不明白指出她或他是誰的莒哈絲或福克納

而李安顯然兩者皆非

他的前幾部電影我看得還算熟悉

有時候我都覺得敘事者簡直忒寵觀眾了

李安的鏡頭是刻舟求劍的鏡頭是古典的鏡頭

折腰望舟身刻下去的當下就標誌了劍之失落之失落

沒有人會把那個痕跡仔細刻得這美的

李安是徒勞的大家

怎麼說那個寵那個養大觀眾的胃口呢

妳很想說

"喔電影拍到凱敲打方向盤那邊就差不多可以了

一個一個輪流對比利說我愛你那真的不用喔"

但是那些鏡頭是如此穩重、精準

妳真的不忍心拒絕。

我總會想起高二時去看李安翻拍張愛玲的〈色戒〉

那時張的小說我可以整篇地背的

那壁紙花塗油髮髻旗袍鑲邊櫥窗上的金字

當王佳芝在大學演完第一場戲上了公車把肘頰微微掀出去迎雨

我在電影院就開始哭一直哭到電影結束

那時拿的是高三學姊的學生證騙到限制級的票

啊我記得我發誓永遠不要原諒李安竟在末尾給王佳芝添上一段/p>

王佳芝知道自己行將被捕從後頸拿出顆小藥丸

看了看沒有吃遂放下了。

當天回家想起這段簡直要生氣

覺得敘事者把觀眾當成笨蛋。

確實一部那麼流麗哀艷的電影給一個動作折損了

像看小說到瘋魔處突然插入一段譯者科學性的註解似的

但是現在想起來

不這樣婆婆媽媽也就不是這個溫良圓滿的李安了啊。

又那天看見一篇「新聞影評」實在好生氣

記者去〈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未來3D版」首映會

感想是/p>

"不是戰爭片也不是災難片,不明白為什麼拍3D

幾幕煙花和煙塵也並不很立體,看不出什麼高超技術"

結尾又寫了

「要花元進戲院的觀眾,先看看這篇影評吧

覺得值得花錢的請按愛心,不值得的請按讚」

看到這裡我真的好想拿家裡的鍋碗瓢盆望那記者臉上砸

然後問他/p>

現在夠立體了嗎?

現在夠立體了嗎?

60

.12.1

最近一直想著同志婚姻的事情

站在青島東路上心想/p>

這不是我擅長的事情,我只是一顆頭,讓畫面看起來擁擠一點

回家看見可可在臉書說

「只是想讓兩個相愛的人結婚

這樣的要求有很過分嗎」

她是個退遜儉讓的人

我很難過大哭了

我才想到我讀的和他們的不是一本聖經。

〈終極追殺令〉裡

中年殺手里昂問小女孩瑪蒂達:妳幾歲?

十二歲的瑪蒂達裝出風塵的樣子:我十八歲了。

里昂圓睜著眼睛說:妳看起來好年輕啊。

瑪蒂達昂起眉毛,煙視媚行地說:謝謝。

一個異鄉人、一個孤兒被裝進都會幹練男女調情的成句裡

電影院像爆爆米花樣轟笑炸開

我還在哭

里昂和瑪蒂達的愛是多麼根深的孤獨啊

每次進電影院四周在沸笑而我在流淚

我會意識到身體裡有個小孩從小沒有被善待

以至於塞渥進絨布扶手椅而燈光斷黑的時候她看不到別人看到的那部電影

同樣地別人也看不到她看到的那部電影。

在動態講了看見記者談李安"未來3D"的事情

也有人按了哈哈大笑的臉

有時我有一種痛楚想要說我並不是寫文章譁眾取寵的人

想要說不要笑了

「不知者未必無罪」

61

.12.3

今天起,札維耶多藍正式供入我的口味反指標小龕,村上春樹不寂寞了

「你喜歡札維耶多藍?那我們喜歡的東西大概很不一樣。

「我對他電影的看法?請你不要逼良民造口業。

「你最喜歡的導演是多藍而最喜歡的作家是村上?嗯,我想我們應該連端飯碗跟照鏡子的方式都不一樣。」

62

.12.5

巴黎最後探戈馬龍白蘭度那場強暴戲,女孩不是只演戲

無論人稱它為什麼

像導演說的

「我要Maria真實地感到羞恥與憤怒,而不是用演的」

或像Maria後來說的

「有一點被強暴的感覺」

我亦可以在晚餐裡大撒辣椒

而B涕淚時我嬌俏用圍裙勒出腰身

一面軟語一面拇指食指含起來做出手勢

「有一點辣的感覺」

你知道

「有一點懷孕的感覺」

「有一點神經病的感覺」

「有一點*癮的感覺」

「有一點愛滋末期的感覺」

如果人知道了那不是戲

遂從網路從書架撈出來看

那末便是一個鍵一個指頭摁下去

直接把整條巷子家家戶戶的浴簾臥室門屋牆給撕破、搗毀了

那便是取消了人類文明蛀牙之處

男孩連綿圍著蛀洞

取消了第一次有男孩伸手把洞裡赤裸的女孩拉出人牆

如果人因此去看了

便是你看著他姦了她

我想像著因消息而暴增的下載次數

好像在想像自己的告別式

希望人人知道

你看著他姦了她

「有一點前所未有藝術地流麗地看熱鬧的感覺」

啊「有一點犯罪的感覺」

如果是現實生活你會嗎?

你看著他姦了她

63

.12.6

這幾天在重讀因惹卡爾特斯,我漸漸明白解離及其象徵意義最痛傷之處:我沒有完全經歷自己過往的人生。

64

.12.10

雨螫在臉頰上的時候抬頭

看不見雨的豎筆畫

以為又看見空拍機

原來是隻鳥兒

鳥兒今天瞰出顏色不一樣嗎?

空拍機的記憶比鳥兒長久嗎?

雨螫在臉頰上的時候和B起了口角

芝麻綠豆小事

對平凡夫婦而言

這不過是平凡一天

前面她用她的髮梢搔癢

儘管我們也上街也呼口號

但這日子仍然像從密封罐裡拿出另一顆核桃

前面她吻進她的耳輪裡

太陽的餘光被雨水打落整個閉上眼睛之前

我突然發現十或二十或無論三十萬人相愛是奇蹟

突然想跟B相愛

是*府是自稱護家盟還是誰召喚出的末日感?

我不喜歡人多擁擠的地方

今天我喜歡。

65

.12.12

BobDylan雖沒有出席諾貝爾頒獎典禮

但仍然去信致了辭

看完了

我有一種午睡醒來發現自己睡糊了一整張鉛筆稿的感覺

致辭內容幼稚

且顯然不善散文

高中生寫「我的夢想」似的

想到我翻來覆去看的

年葉利尼克的獲獎辭

年萊辛的獲獎辭

還有我最喜歡的年穆勒的獲獎辭

那都是單篇掇拾起來就光艷照人、纏綿復鏗鏘的第一流散文

到底諾貝爾文學獎為什麼要給予所謂普世一個形式而非意義上的肯定?

給一個傳唱普世的歌手而不是內容普世的作家?

不說了。

66

.12.12

B告訴我

他大學時代放在故鄉的舊電腦

入夏了竟綿綿爬出螞蟻

原來冬日裡有螞蟻在電腦裡築了巢

我問不熱嗎

B說牠們不必住在七八十度的CPU那兒

可以住在二三十度的風扇附近

聽到這裡

我覺得真沒有比眼前這人腦子裡的專業更浪漫的小說素材了啊

67

.12.18

「鋼琴教師重新上映」

以前嚷嚷著爸媽不了解我

他們說好啊那我們一起看妳在看的東西

我便放了鋼琴教師和安娜床上之島給他們

看完以後

他們說:

妳就是太早開始看「這些東西」才會變成「這個樣子」。

我從此再也不跟他們說我在看什麼讀什麼寫什麼了。

68

.12.20

爸爸媽媽先是手臂

然後是頸子然後是脊椎然後是心臟是肺

身體的螺栓漸漸鬆動火星塞望內吞成文火

每次回台南看爸媽一兩天

實際上他們已經又老了幾個禮拜

小時相牽的手伸長了就是光年

在樓梯上看見爸爸的頭皮

以前是黑色柔軟卷頭髮的地區

這是無法推導的遊子的相對論

69

.12.23

〈鋼琴教師〉數位修復版的文案是「虐戀到底」

看了渾身疙瘩

無論是葉利尼克的原著或漢內克的電影

〈鋼琴教師〉決不是一部關於情愛,幾乎也不是關於性的作品

它的野心很大,談的是人類心中納粹的潛力:

一個正常/平庸的人在意識到自己對他人擁有至高權力之後遂行極惡之惡,極邪之邪

一個想著沒有釣過老女人好玩試試看的公子哥,女人把自己裡外掏翻出來,臟器的絨毛搔刮他的臉頰,他突然變身成一個會打斷鼻樑肋骨、強暴女子的人

這是一部關於人心中的納粹的電影,把它看成什麼「虐戀」

啊,那無知是多麼殘酷的啊

70

.12.23

要講究我寫過的玩意中

哪些是發生過的事哪些是虛構顯然無意義

我有時甚至把筆下的虛構當成事實在回憶著

正如大江說:

「我所要描寫的/

就是由我塑造出形象的那位模特兒自己/

與正在描繪模特兒的自己之間的差異。」

沒有兩張相似而不同的畫布讓目光游移

小時候在報紙副刊「哪裡不一樣?」的漫畫的樂趣便不成立

而這樂趣實際上是最早逼近詩的時刻

差異是文學最歡迎又最陡峭的懸崖

我要描寫的正是現實與虛構間的海溝

或者說水溝。

唯有差異的參照才有所謂的真實

就像科學方法的第一步往往是定座標。

大江說:

太宰治塑造「太宰治」這人物這塑造是成功的

另一方面

現實中的太宰治為了

「讓自己與自己描寫的太宰治重疊起來/

最後唯有自殺。」

我常有大難不死之感也常懷疑自己是否其實早已死去

想像一對分隔兩地而靈犀相通的雙胞胎姊妹

姊姊受傷妹妹會感應而受傷

姊姊死去妹妹感知其死

懷疑自己是否應該死去呢?

妹妹其後的人生就是在對死亡的恐懼與嫉妒中消磨的

十八歲時把頭掛上窗簾繩子的人是如今二十五歲的我的姊姊。

71

.12.23

偶爾跟朋友出門還被搭訕,朋友會笑我:這就是傳說中的只要上咖啡廳一定會被搭訕啊。這些事情既不艷也並非遇;倒不如說是「不遇」──彷彿我只存在這張臉,彷彿我穿戴一身的不是張愛玲的掌故而是皮膚。

高中畢業卻也沒上大學,泡咖啡店寫文章的日子,很習慣了推掉蛋糕、飲料、紙條、眼神。穿著便服浸泡在一盆地的梅雨裡,路人攔下妳,遞上名片,遞上ABC口音,遞上單眼相機,偶爾也有電視機裡的人跳出電視,求我讓他施捨一點電視機以外的生活給我。恭維的話不出那幾句,我總是看著那些甕底陳詞呈圓滑的海報體飛升出嘴唇,有的唇紋如條碼工整。總是這樣,「氣質」緩緩飛升出來,像個泡泡,「漂亮」擠走「氣質」,「可以跟妳做個朋友嗎」一個字推著一個蛇出來,像勞作的剪裁虛線一樣把所有「氣質」「漂亮」或其它什麼趕著、圍起來,所有這些黑體字在嘴唇前呈長條,斜斜乜乜,我可以清楚地看到這些字整個地象形一隻勃起的陰莖。奇怪的是,「可以跟妳做個朋友嗎」這句話,後面從來不會帶有問號。而一個文法缺曠的句子對我而言比陌生人還要陌生。

學測級分考滿了,莫名其妙上報紙,陸續有人寄信到學校。印象最深的是有人從玉里療養院寫信來,自己的畫作後面是油性原子筆筆跡,他說,「他們」說他精神分裂,但他覺得那只是「他們」不會跟自己的腦子說話,叫我有空去玉里看他,然後「我們」可以「一齊遊山玩水,享天倫之樂」。那時只隱約感到一種滑稽的慘傷,不知道再過幾個月,我也將可以跟自己的腦子說話,將住到欄杆後面,成為「我們」。

長得好看有什麼用?就像讀書一樣。但臉甚至脫不掉。

72

.12.24

看到這所謂影評我真的要生氣

腦補幻想無知看不懂

然後說作者已死說一百個讀者有一百種解讀方法

也許有的藝術那樣

但這個不

鋼琴教師的情節就像歇後語一謎面對應一謎底

像海明威的冰山下百年從來是同一座冰山

是不可以打馬虎眼的

是有正解的

這不是想像力是對原典怠惰了

我好像自己說的話被誤解

一時間全身都是嘴巴

好苦

73

.12.25

關於外表

最疙瘩的是一次高中同學會

臨散場了大家結伴拍照

我搭上高中時要好的女生

也許因為我生病自閉

畢業後我們幾乎斷了

相機拿出來的時候她別開臉

說不要,等下又被放上批踢踢

我才想起之前被放上八卦版

有鄉民考古出高中照片

其中有跟她的合照

她是豐潤女生

鄉民說了難聽話

又想到我們高中時喜歡共一杯飲料

那時我們認識的咖啡因只有手搖飲料店紅茶精裡的咖啡因

她別開臉我心想她永遠不會再向我轉頭

我心想:他們在殺生了。

今天耶誕節

耶穌說的:「他們所做的,他們不知道。」

74

.12.27

(邊煮飯邊唱歌)

Y:我唱歌跟太妍一樣好聽吧

B:對

Y:你其實心裡也覺得我寫文章不怎麼樣對吧。
  
  
  
  
  
  
  
  
  
  
  
  
  
  
  
   

「第二回合」

Y:我每天一直聽太妍的歌,是不是有一天唱歌就會跟太妍一樣好聽

B:會

Y:你其實心底也覺得我每天讀書寫文章的練習是徒勞對吧

B:妳要明白真心和好心的差別。

75

.12.31

今天要煮「煙花女義大利麵」

首先這名字就讓人有點不爽

去超市

有「玉女小番茄」

和「聖女小番茄」

但我還是阿Q地把比較便宜的後者買回家煮跨年晚餐了。

76

.1.3

B在我之前沒有談過戀愛

他談起整個大學時代,他只缺過一堂課

狗著臉說:是體育課,身體不舒服

我讀中文系時整天渥在宿舍裡看小說

對他不可思議。

前些天有個朋友傳訊息來

「可不可以和好/

雖然也沒什麼可和好的」

去年婚禮我邀了她們當伴娘

沒有拒絕

也一直玩笑著挑選服裝

她們倆個是一目了然的T

後來婚禮前一個禮拜、前一天傳了訊息說不來了

那好像踏空一節樓梯

踏空之後才知道往後的人生和感情不是地板而是無止盡的墜落

我覺得愛人和被愛不成比例到一個地步總有點侮辱性質。

我時常很孤獨

且這孤獨不是獨異清高的

不是一手剜開湖心

讓湖的臉孔瞬間漣漪著老去十歲的孤獨

而是一個人在家

零點三十分才發現年早就從身上跨過去

而它甚至不屑在妳身上撒泡尿

妳只好點開網頁看一零一大樓煙火──的那種孤獨。

每次精神病發作完

哭泣、囈語、癲癇、咆哮的**還在家裡灰階斜體地浮游

我會想如果不是我,B是不是能繼續他明媚、全勤的人生?

是否我一直在將他折舊?

我好心碎

而他看起來還是那樣清潔。

77

.1.4

其實我覺得田中實加好可憐

那種「想擁有另一個人生」的願望

多麼貧窮,又多麼耽美

我從不覺得一個人「真的」的是名姓出身

一個人「真的」的本是精神靈*

世人讀國文課本前面作者小傳那癖真深沉

速食時尚的衣裳裡裝著一只只醃了五千年的醬缸

把作者神化了才好在她墮落時更加恨她。

(想添上曾子的這句話:「如得其情,則哀矜而勿喜」)

78

.1.5

年末,許多權威媒體又選出了二十世紀最偉大的書

問我,二十世紀最偉大的書必定是費茲傑羅的《夜未央》

妮珂給狄克的那封信:

「我但願有人愛上我,就像好久好久我生病以前那些男孩子那樣。不過我想大概要過很多年我才能想那樣的事。」

每次讀到這裡我都會痛哭失聲

當然妮珂所謂的男孩子的愛不只是男孩子的愛

整首生之歌每一個音符都在唱出口之前

被人一腳伸進喉嚨給踩碎了。

很多年我每天都數著還有幾天可以看見我的醫生

像摸著斷橋過河

這幾年若不是楚楚醫師我很可能早已自殺

但就像美美說的

到頭來

我們不過就是一個個案而已。

79

.1.11

昨天跟海海吃晚餐。

去年婚禮,她一路抱著我的長裙擺

裙襬像個我和她的小嬰

坐在那兒,胭脂水粉飛舞的時候,她問我心情

前一晚跟她們去喝了酒

我說我只想睡覺。

晚餐時,遇見中文系同學

問我在工作嗎

一聽就覺得空氣結成酸豆乳

海海便回答了:

她下個月要出書了

同學繼續問是興趣嗎

海海說:是工作喔

同學繼續問

哦所以是興趣嗎

我突然覺得很累很累,說:

是工作,職業,但是賺不了什麼錢。

同學走了之後我們相視而笑

笑之中即使有原宥的成分那也是空虛的

因為成見即使照鏡子也認不出自己。

對海海說所以我出去都寧願說自己是家庭主婦。

80

.1.16

今年有——至少——兩個高中同學要結婚,我一直煩惱著沒有合適的洋裝,彷彿世界上沒有癌,沒有姦,沒有精神病,真的,世界上再沒有比出席婚禮的洋裝更嚴肅的煩惱了。像蔡明亮那部電影的名字:愛情萬歲。

81

.1.17

高喊「作者已死」

遂胡亂超譯、錯解作品

(作品,不是文本)

跟匿名嘲笑性暴力的受害人

再說「我在反串」

那本質是一樣的。

很多人當成想像力的東西其實是精神上的怠惰

那種懶像眾人乘著精神的車流而他突然放開方向盤

真的會傷人的。

82

.1.18

我告訴楚楚醫生我找到一個詞形容晚上的汗與抽搐了

那就是「起乩」

像以前愉快地告訴大學同學我有phobia

而同學還以為我在開玩笑

──那種最老套的說法:

當妳能拿妳的疾病玩笑,妳就超越它了

我當然還沒有超越它

但有時候比如除夕的台北車站

實在很害怕人群濡濡沫沫的味道

告訴自己討厭這味道當然不是不要呼吸

而是多吸幾口快一點進入嗅覺疲勞。

為這擁有庸俗的倫理教訓的想法非常得意。

意識是悲哀的開始

對國家有意識而開啟了對*府的失望

對愛情有意識

同時預見欲望的巨大、膨脹、顫抖、破滅

好想回去只喜歡費曼一往情深的童年

生活的一切溫柔都建立在機智上都是隨口說說而已。

在日記上寫:

「荷葉之下有魚/魚之下有影子/魚游出荷葉的影子/游出自己的影子/畸形的雲/折腰的樹/我尿尿到潭裡/魚以為那是暖黃的陽光/『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83

.1.21

在送印兩天前跟小安嗚嗚又哇哇地說有想刪的句子

看著小安梳理好的版面句子像洗髮精廣告裡女星的長髮一樣

她說「好我會刪」

附上一個揍爆我的肚子的貼圖

我好喜歡我的編輯哦。

84

.1.22

跟B上甜點店

遇見一對情侶

女的穿著奶茶色大衣裡面黑衣黑褲

男的則黑大衣奶茶色衣褲

都戴著窄簷紳士帽

女生是奶茶色的毛呢上鑲黑色緞帶

男生黑色呢鑲奶茶色緞帶

兩個人在那裡走動像一對平仄極工整的對聯

落座時竟不是一人一個座位

兩個人挨擠在一個位子坐下來了

小口小口吃蛋糕

像是粉紅色蛋糕極為燙舌一樣

他們坐在一起彷彿便分不清楚他她

被雨水打成

天春增歲滿乾月坤福人滿增壽門」

那麼美

85

.1.23

用兩千元買到價值一萬元的衣服

成就感比寫出一個好段落還高

摸到質料的時候心想「幹他爸的我是天才啊」

86

.1.24

「出書?是興趣嗎?」

「是工作。」

「哦,所以是興趣嗎?」

你耳孔望進去整個是空的喊了還會有回音吧

世界上虛情假意已經這麼多

如果不是真的關心我

拜託不要再問我在做什麼了

就是你們這些人的表情讓我覺得自己的人生很尷尬

還有看了報導說

「果然是光鮮亮麗的外表和疾病的反差才能得到關注」

你們怎麼不跟系主任一起去旁邊吃屎

87

.1.25

報導出來之後追蹤數暴漲

一陣惘然

不是被我自己的文字吸引過來的人我基本就沒有信心的

也無法裝得可愛

總覺得一天會被誣告詐欺那樣。

美美是台北人

前些天去了台南還寄了明信片給我

「我這趟來沒有逛景點。經過台灣文學館,想到妳寫過以前妳放學會去。它不只是景點。」

儘管我的人生是垃圾

還是有人會把它拾起來。

寫作總之無非如此。

88

.1.28

「三年前的今天」

B說我溫暖,我抗議:溫暖聽起來好肥!

告訴他,「少女是光,婦人是溫暖」。也順便告訴他張愛玲和莫泊桑那胖女人性慾強烈的偏見。

又有一次,下捷運手扶梯,B不自覺望下一階,我們中間隔著一階,再聞不到他的洗髮精。

只好再告訴他:劉荃到了上海,跟腴白的戈珊發生了關係,一日,太瘦的黃絹從濟南來,劉黃一起看電影,並排的座位,劉不自覺望另一邊挪了一挪,一個小動作,黃馬上發覺了,「散了戲出來,他們的空氣間有一種新的寒冷。」

從此,B常常意味深長地說誰「溫暖」,誰和誰「之間有寒冷的空氣」

吼!是「一種新的寒冷」!!!

89

.1.31

我突然發現我對B做的最殘忍的事情就是讓他明白,身為重度精神病患的伴侶,他無論如何都無法使我真正幸福。

於是昨天我們數了彼此感覺幸福的事情:1.他坐在飯廳看我煮飯2.我苦思週末約會的打扮3.看電影前吃雞塊4.幫蛋糕拍照5.我叫他聞今天的香水6.公園溜滑梯7.接到他下班的電話一路數到一百......我並不真正幸福,然而我還是幸福的。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上了博客來的預購榜

真心感激各位同學

還沒有預購的同學可以預購

還在觀望的可以等2/7,去書店摸摸實體書再做決定

2/12在台北國際書展也有新書發表會喔

90

.2.1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改編自真人真事

我沒有辦法避談

得知這件事完全改變了我的一生

當然我的得知和常人的得知不是一個意思。

很多年行走坐臥都在腦中用書面體敘事、刪刈標點

選擇去年寫出來沒有特別原因

只是終於找到了說風格太浮誇就說是說話方式吧

終於找到屬於自己的說話方式

遂開始了每天上咖啡廳渥八個小時的生活

跟美美說:「我開始寫那個了。」

沒有認真寫過長篇

唯一的討論對象是福克納費茲傑羅

有一種面對著看不見的巨獸單打獨鬥的感覺。

美美每天問我要稿子

回信粉紅粉藍薰衣草紫而錯字是殷紅地做了記號

最隱約、埋在字與字之間的字她都看到了

知道我寫得痛苦、抽搐流淚敲鍵盤

她比我還生氣書裡頭情節,回信用紅字寫了

「幹!」

又寫

「含,對不起罵髒話......」

一次她說了

「我告訴人家,沒有讀過這本書便永遠不會了解部分的我。」

我很感激她。

今天要說的是《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是博客來二月的十本選書之一

跟很厲害的書擺在一起好害羞

但是等2/7去實體書店摸一把再買也是沒關係的~

一直推銷是不是超煩XD

91

.2.2

寫《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的時候就一股腦兒下去寫

老實說一直以來看的華文書極少

因為生病自閉,所謂學習也就是關在家裡讀翻譯小說

也不知道外面的人在寫些什麼

如果說寫作期間那清高走騎樓覺得穿堂風都是對著我吹的

寫完了,索引出版社的電郵,一間間寄過去

每天每十分鐘重新整理一次收件匣的畫面

那真是沒有對象的情人,只裝著水的花瓶

後來我對美美說

那時焦躁得想去刺青,或多穿幾個耳洞

她問我刺什麼

我說當然是刺荷塔穆勒的「Herztier」,心獸。

後來有了游擊,我們開始笑著討論真要刺要刺在哪裡

我說我想透了,刺在側乳下緣字母伸到背後

爸媽不會發現,但真想露時候露得出來

美美說手腕,可以戴手錶遮

又說耳垂後,可以放下馬尾

又說腳踝,可以穿靴子

最後我們笑說乾脆刺大腿內側吧

只有婦產科醫生看見

或者上游泳池妳拼命踢蛙腿。

「Herztier」,心獸

那是荷塔穆勒的羅馬尼亞共產暴*

那是我的房思琪。

2/12,晚上八到九點在台北國際書展有新書發表會

我沒法說來喔來喔這樣親切的話

因為實際上這決不是一本溫柔的書

如果來聽聽我講講這書,我想對於閱讀會是好的

如果可以幫我分享貼文,我真的也會感激的

謝謝各位同學~

92

.2.5

很想沉入深深的眠夢,好從現實生活中醒來。

生病之後體認到

所謂自由

自由不是想哭就哭

而是不想哭的時候可以不哭

自由不是想我欲想的

而是可以不想我不欲想的。

跟小安說:

「若不是稿子,可能又跑去自殺了吧。」

亦非「藝術拯救靈*」之類清高的論調

僅僅像那年把書脊列隊齊頭立正了才吞藥一樣。

93

.2.7

年初看了電影〈索爾之子〉

與廣角討論大屠殺的作品不同

定睛討論處理囚犯屍體、同是囚犯的「工作隊」

,今年初看了〈拆彈少年〉

攝影機站在岸的另一端

納粹戰敗撤出丹麥後

戰勝國丹麥要求德國青少年徒手清除埋藏在丹麥海岸線的地雷

不似過往檢討戰爭的電影引進愛情、間諜來煽情

我是進電影院看〈擺渡人〉四周沸炸哄笑還自己縮在椅子裡流淚的人

這兩部卻難受到眼淚都流不出來

我想戰爭那種極惡之惡之濃鍊

很像高中時學碳六十的結構

由二十個正六邊形和十二個正五邊形構成

「工作隊」只是一小面

「戰勝國要求戰敗國的青少年除雷」也只是一小面

每看見一個面都會讓人痛到哭不出來

我沒有辦法想像它是有一個結實合和整體的。

〈拆彈少年〉快下檔了,還有一些場次。


   

啊然後《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在實體書店是2/14上架,抱歉我是笨蛋RRRR

94

.2.7

寫這書的途中固然是孤獨的

我從未得過文學獎、或在報章雜誌上露出

寫小說也絕非必要之事

每天抱著電腦上咖啡館

那只能算是一種慾望吧。

後來投稿等出版社電話那真是痛苦的

像個等待玫瑰花莖纖細的維管束斜面卻只等到了蚊卵的花瓶

本來有個大出版社要這稿子

輾轉又不要了

我又回顧游擊

小安問我,我老實跟她說,覺得可能還是有大出版社要

小安回了一句話,那話我直到現在才明白

她說:

「從買書、閱讀,到真的理解,其實是很遠的事情。」

後來開始合作,B說我每次跟小安聊天的神采

根本是熱戀

她像扒開word檔的行與行

我原本不確定是否擁有的所謂靈*或才華的什麼東西被她摸了一把

遂真的存在了。

我非常喜歡逛書店

大型連鎖書店、獨立書店、舊書店、複合式書店

我總買到向B借錢,一面說:

「買書不是花錢。」

買完書,坐下來共一杯飲料的時候

我會覺得我們倆住在珍珠奶茶之海的冰塊群島上。

後來恩霖跟我說:

「最當初找出版社的時候,聽到那大出版社要妳的稿子,我們都替妳高興,只有小安很生氣。」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在TAAZE讀冊也買得到了喔~

然後這本書也是讀冊的選書!

啊然後如果你願意幫我分享這則書訊那真的謝謝你了~

95

.2.10

生病失學多年間有一年獨自住在台北

每天我都會走路去敦南誠品買書

從耳熟能詳的買起

安娜卡列尼娜、包法利夫人、查泰萊夫人的情人

不知道此後托爾斯泰、福樓拜、勞倫斯他們是唯一不會死當我的老師

一日買了昆德拉的《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

我讀書並不快

看完了隔天走同樣的路去買了《可笑的愛》

看完了隔天走去買《不朽》

看完了走去買《生活在他方》

就這樣來來回回第一次看完昆德拉全集。

那一年裡荒唐的人、事遭遇很多

跌撞著自殘、自殺幾次也又一度入院

不願回想的回憶胡亂扔在腦子的角落垛砌著養蜘蛛網

只有每天走去誠品買一本書回去讀紮實是美好的。

今天聽說有朋友在誠品看見《房思琪的初戀樂園》

匆忙出門買了

還是第一次摸到實體書

它亭亭在那個平台上挺好看。

96

.2.10

今天跟我的醫生新學會一句屁話:「精神醫學服務的消費者」。身為一個精神醫學服務的頂端消費者,我常常對我的醫生說:「醫生你要保持健康,你的健康不是你一個人的健康啊。」

友情有時,愛情有時,甚至,親情有時,而楚楚醫生常在。
  
  
  
  
  
  
   

#同學們快去買書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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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2

今天,台北國際書展,世貿一館,讀字沙龍

晚上八點到九點

有《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第一場新書發表會

老實說我並不明白為什麼現在寫字的人彷彿都同時要會講話

如果你願意來書展買一本書、或是你已經看完了願意再買一本送給別人、或者推介別人也來買這書

可以順便——真的是順便——來看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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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7

我永遠記得高中學測放榜那一天,大概是中午,總之太陽很熱烈。考前幾個月連飯都不想花時間吃。那一天,等成績單回教室,全班靜得像一面髒鏡子。同學拿成績單回教室,第一句話是:全校只有一個七十五級,是奕含。大家轉頭來看我,眼神如蟻。旁邊是河河,她推我一下:欸,是妳欸。那時候已經開始吃藥。早上,成績出來之前,發現忘了帶藥,請爸爸幫我送到警衛室。下午,知道了成績,溫吞吞走去校門口,白色信封袋上寫著:「孩子,恭喜妳,太厲害了!」信封折著腰吐出藥錠。咬碎,口腔麻麻辣辣。還沒習慣那味道。心裡只有一個想法:太好了,不用考指考了。當然後來還是考了指考。

校長室有校長,校長秘書,有記者。第二天看了報紙,簡直不可思議。記者寫了:「排球隊長」、「校刊主編」、「身高」。明明他問我喜歡什麼運動,我只回答他喜歡排球。他問我參加什麼社團,我回答青年社。青年社在做什麼?編校刊。而且那年我身高只有。我明白這個不停壓榨學生的社會需要超級小孩來自慰,但那是兩舌、是惡口、是暴語。

這是上下交相賊。文武雙全十項全能考滿級分的超級小孩,放棄高學歷勇敢逐夢的嬌滴滴千金,這些故事如此膚淺、虛假,以致於必須量產,才滿足觀眾的胃口。後來許多人說我閒話。每一次好朋友矜持地轉述,我都在閒話中快速地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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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7

書展新書發表會那日

剛巧在表格上看到駱以軍和童偉格、連明偉中午有座談,座談後有簽書

遂決意去堵駱以軍

**祟祟謙讓成隊伍的尾巴

如鹽入水、水入沙,人散了

我開始結巴,像我吃了太多的語言

終於講出口:我是《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的作者

妳是作者?

是。

駱以軍從座位上彈起來,像那種不知道自己記憶力超強的枕頭

他的食指和雙眼虛線延長了可以直指我的鼻頭

「妳很變態!」

轉過去看著童偉格

「她很變態!」

看向B

「她真的很變態!」

其實我只是無論如何要當面謝謝駱老師

知道老師忙,跟小安邀推薦的時候都覺得無賴

拿到推薦語的時候,那真的像得到了「迷你駱以軍文學獎」一樣。

問小安我變態嗎?

他們說那應該是妳厲害的意思。

但我突然覺得,就算是字面上的意思,我也很樂意哪。

.2.20

一開始總是那樣。

我是湯湯的讀者,不妨也叫作粉絲

送了交友邀請給湯湯,竟被答應。

不知道什麼時候

湯湯開始按我的動態和網誌讚了

我從來沒有寫文章的朋友

出版前,所有所謂文章也就是在痞客邦上頂多五百閱覽的千字文

看到同輩上雜誌、得獎

我總是想起小時候作文比賽落榜

站在學校公布欄前看影印的、前三名的稿紙

腳釘在磨石子地上,這許久

心裡想:

「為屈原哭。她說謊。大家喜歡說謊的文章。」

但是後來我的五百個人裡有湯湯

每次她按我讚

我亦不敢在臉書上就抓狂起來

只是默默想像著

她有五萬追蹤者

這一個讚像舞龍舞獅

或像紅樓夢裡賈母起身欲行,後面有浩浩湯湯的人的尾巴。

跟湯湯當臉書好友這幾年

我的本帳很廢

是那種愛曬瞎妹照、時不時發自殺文的

自己都不想跟她當好友的人

去信跟湯湯邀推薦

她說「我也是妳的才華的讀者」

想跟她謝謝,謝謝我瞪酸了眼球看她的時候

讓我知道她也一直在看著我。

.2.24

剛剛去電影院看完《她的危險遊戲》

傷虐非人

眼淚憋了青筋血絲的長氣欲死了才「啪」地衝破水面一樣

啊蜜雪兒多災多難的溫柔。

除非伊莎貝雨蓓和茱麗葉畢諾許競速演戲

或是安哲羅普洛斯托夢逼麥可漢內克產電影

這一部一定是我的前三名。

.2.25

今天跟可可吃飯

我和B在上一節電扶梯上看見了可可的手蛇進她肩窩

天冷,分不清她們誰的手插在誰的口袋裡

我笑說:哦,情侶裝。

她們笑說:不是啦,我們都穿這樣。

我立刻明白那我們的意思。

她送了我找很久的上菜木盤給我,嗔她不懂,嘴唇嘟起來有吻的樣子。

回家看了新聞

有一個*府,*府裡有一張紙

紙上說:「同性雙方必須以書面約定一人為夫、一人為妻」

啞著跟B說:我甚至從未問誰妳們誰是T誰是婆。

起身各自理家

我看著B鬢角退潮消失在臉頰肥沃的區域,耳輪像聽海

可可也許正在她的屋裡玩貓

抬頭看她時她也許不會想起海,珍珠,或許什麼都不會想

但我們沒有任何不同。

.2.26

有些文人和覺青

或罵國民黨民進黨或半損半讚朋友突發奇想

用「精神分裂」

我真的都非常討厭

在心裡把他們過往無論多少高尚的話語打掉基石。

還有新上映電影《分裂》

演員稱之為自我挑戰

不在乎實際患者暴力的比例

任意妖魔化

媚俗。

又還有人稱「經典」的希區考克《驚*記》。

精神疾病並不浪漫。

從前讀中文系

有同學說她為什麼沒有憂鬱症呢?

我沒有笑可是嘴巴一路咧到耳朵上

那就像在心臟病患者面前說要是我的動脈偶爾也堵塞一下就好了

我寫精神病因為那幾乎就是我的全部了

——沒有人會拿肝指數,血球,睡眠

去交易區區幾十百萬字的靈感的。

.3.1

我永遠不能自由了因為我太喜歡煩惱了

雖然我的體質不適合煩惱

就像喝咖啡會頭痛、心悸

但每次看到咖啡

總是喜洋洋地一派天真地去喝

苦澀的銀蛇溜滑進身體舌根愉快地嘆息

咖啡像一個拒絕保險套的男孩

妳總是原諒他同時原諒自己。

喝完十分鐘

太陽穴爆發了屠城轟炸而胃裡有一隻濕冷小動物在哀鳴。

為什麼世界上激情就那麼短暫痛苦這麼多?

卡謬說白天與夜晚的思考內容與方式本來就不同

臉書是白日我小說是黑夜我

或是昆德拉說的「詩的夜晚,散文的白晝。」

.3.2

私下有些好朋友截了她們牆上好友的心得給我,心得隱私設定都限好友,但我一回頭查,那些好友牆上往往又曬著人人可觀的各式書的心得──所以說,讀《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很害羞嗎!

知道自己寫的文章被敬重的前輩閱讀,甚至,感之動之,那真的很激動──謝謝房慧真。

.3.4

媽媽曾經買給我一隻熟睡的羊娃娃

不知怎麼我有點愛上那小羊

覺得她軟軟團團在那裡雖無能然而是全知的

偶爾對她講話也說了

"男生都不好,妳不要長大,結婚"一類話

給她換棉花我總說是動手術

有了小羊我便再不吃羊肉了

一次媽媽用濃茶的語氣說了:

「妳就是一喜歡就喜歡過頭。」

聽了亦不覺自己病。

我從前非常喜歡少女時代

念*大住宿睡下鋪

逼仄的單人草蓆子

少女時代一出新單曲、專輯

我總隆重地把海報貼在上下舖之間的牆面上

少女一排站開美艷而清白無懈可擊卻如此親切

她們的表情是煙火、是旋轉木馬、是香檳瓶塞連著沫飛出去的慢動作

床旁邊就是書桌沒有買書架

小說、原典、論文扶上去砌了三層

我幾乎不出席課堂亦不是值得說嘴事

一來吃藥早上爬不起來

二來頭痛太劇畏聲畏光

三來間或聽見風言風語實在對人類懶散了

但我其實念書甚勤

老師開的參考書單都讀

三本或三十本

韓柳古文選讀五篇的課便買韓昌黎柳宗元文集注讀完

一手抓不住的左傳史記考試雖不考也從頭點起

渥在床上畫重點無限地畫

畫到深夜寢室熄燈就著檯燈畫到清晨

大一修棟樑的楚辭大二修棟樑的史記

小小的老師在長長的黑板畫出屈原一生的山水

一流漢北二放江南三入洞庭四投汨羅

升大三精神病復發無法參加期中考

在系主任辦公室被羞辱

很快被二一有了休學念。

我跟美美認識的場面很有象徵性

進系館時她一個人小小的無數的空椅子包圍她

原來是她沒有參加迎新新生營我也沒有

(就是那個傳說中不去會被排擠的東西)

後來我們要好了

一次她午餐時說

"今天有個系上學姊問我知道林奕含嗎,說妳風評很差。"

我問名姓,並不認識。

系上有許多人不可思議我喜歡少女時代

"她們不是都整形嗎?"

"不就韓國洗腦歌"

甚至"讀那麼多書,為什麼會喜歡"

這些話連帶「風評很差」想起來

我覺得人真是下賤。

影印帶訂書針的論文成破扇從桌上讀到床上

新洗晾著的內衣左胸右胸合吻像蚌褲襪像腳的影子

看著少女時代的壁紙我總想這四個字:蓬蓽生輝。

後來Jessica退團傷痛非常

點開只剩八個人的東京巨蛋演唱會聽出道曲

每天看一遍哭一遍

想到媽媽說的「妳就是一喜歡就喜歡過頭。」

才發現在有口無心的所謂社會裡確實是我太容易動情。

休學前有同學告訴我:

「棟樑老是說上學期有個同學寫司馬遷跟大江健三郎那篇報告」

是的,老師,看著你,我曾經想我就是要成為這樣的人

但是我辦不到,我又辦不到了,我總是辦不到。

.3.6

高二還是高三的作文比賽

題目是「我的休閒活動」還是「我最喜歡做的事」

當時覺得自己寫得簡直太好了

放榜,第一名取一個,第二名兩個,第三三個

我是第三名的最後一名。

永遠記得布告欄前的油墨甜味道

把自己釘在地上,看前五名的作品,這許久

班上的國文老師說,有個評審老師找我

那老師,且喚她小新老師吧

我和小新老師站在紅磚樓房的二樓,老師攲在灰泥陽台上

台上有小家碧玉似的盆栽

老師先跟我說了「作文比賽的期待」

然後說了許多不可思議的句子:

「彗星般的天才」

「二十年沒看過的文章」

「我找妳不是想要妳以後成名沾妳的光」。

而我好冷

因為不知道會被帶到這樣的高處,沒有穿上足夠的衣服

全身整齊,卻顯得裸露

山的遠處有巨人嗚嗚吹著風

語言之風沒有護照,也不受檢查

風壓癟我的前胸,吹飽我的制服後衫

像我揹有很多秘密的行李

風挾著甜蜜的金沙,點點滴滴螫在我身上

我渾身閃閃發亮,像痛快地出了一身汗

光憑著風

也可以判斷巨人的上一餐是富含糖分的菜根或是油亮的闊葉樹葉子

現在知道我配不上那些詞句

但沒有少女會拒絕就算是不合身的讚美的。

那一次,不知道為什麼,很自然地寫了言情小說

「我最喜歡做的事」就是「想你」

我「把自己站成一株亭亭的水仙」

而你「在圖書館,把我壓在一套胡適文存上吻我,吻到胡適都震動。」

想起來很幼稚,但幼稚的事多半是可戀的。

.3.6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要二刷了。

二月初剛出版的時候成天叫賣

自己覺得尷尬非常

像穿了一身不合身的衣服。

國際書展講座前很疙瘩

不知道為什麼現今寫文章的人都同時必須會說話

天天牙齦下體流血

講完了血也停了

我很迷信「一本書最佳的表達方式就是書本身」

覺得作者受採訪、上講台都畫蛇添足

銷量這事亦然

賣不好我肯定要黯然的

可是賣得好又代表什麼?

賣多少才算好?

後來小安跟我講

寫書的目的是被看見

在資本主義下被看見只有賣書一途

賣書便不免許多枝節藤瘤

所以重要的是在途中不斷檢視自己的邏輯是否一致

是否曾經把手鬆了?

這陣子接受兩個訪問

認識了美好的人

自己積攢一生幾乎像*森森瘴癘的東西

被仔細、反覆閱讀

被提問進而承認

那真的是連汙潦都嬌滴滴羞答答

──滴滴答答的時刻

像一種超現實、精神上的濾芯肯定是好的。

.3.7

3/12,這星期天,晚上七點到九點

在公共冊所有小小的朗讀活動

但是我嗓子並不好請大家千萬不要期待

突然想到我國中的時候是練演講的

參加台南市比賽抽到的題目是「我最欣賞的名人」

講了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理查費曼

啊也曾經是一個夢想著當科學家的女孩

怎麼就跑來寫恐怖小說(?)了呢

.3.9

崩潰

的時候借宿美美

盯著她的藥籃子看

「沒帶藥,睡不著。雖然我吃宜眠安,可是妳可以借我吃兩顆史蒂諾斯嗎?」

因為知道我是認真的所以我們笑得如此大聲、快活

沒有藥效蓋在身上一夜啼哭癲癇

感覺得到旁邊的她瘦小的

睡得極不均勻極淺極碎。

一個人的時候大哭著「我好想死」

電話那頭她說「我知道,再撐一下下就好了」

掛上電話她傳了簡訊

傷心的時候記得吃飯睡覺兩件事

不要忘記我不要忘記小說電影

堅持一點點就好

太傷心了

連香蕉都沒有力氣咬斷

生病它不只侵蝕不只變成我們的人生

它變得比我們的人生都大。

.3.12

出門準備講座竟發現包包裡有兩雙髒襪子

可以在自己的辭典添列:

精神耗弱者:「包包裡放著兩雙髒襪子的人」

現實裡沒有現實才寫作在文字裡找現實

打起精神想寫精神病的時候

總覺得不若躁狂時寫誠實

總覺得像賣血

.3.14

最近身心甚恙

本來排好床位這星期四要住院

前天的講座也是外衣外裙作為靈*的支架撐著的

但是好難得約到大前輩可以對談

不可以爽約

只好跟醫生說不能住院了

上一次住院是二十歲

帶了一公尺書

看完了

竟還不能出院

只好從頭再看一次。

我總是躲在書後面

而且更多的是物理地躲在書後面。

總是那樣

同學直接把公式背起來開始解題時

我酗著晝夜自己導公式、常數

本來看考古題擬答抽考五篇的左傳

磚頭書我從頭點起

我本來要背完一本辭典

因為寫小說擱下了

最近又拾起來

或者精神耗弱的時候連續看八小時台大線上課程

我是如此無聊又如此幸福

但我的人生好像因為不停繞遠路

以至於繞過了自己。

就像伊紋的臉給一維的婚戒刮的

太明白的象徵修辭再慘傷都難免有一種滑稽

星期四是我二十六歲生日啊。

.3.15

上禮拜天有迷你講座

真心謝謝所有參加的同學

也謝謝好辛苦的公冊工作人員,還有辛苦的姵妤和最最辛苦的小安

還有與我說貼心話的、送我小禮物的、仔細閱讀提出疑問的同學,非常感謝你們。

但我說得不好,怕造成誤會,說明一下

講話的部分

前半段講的,與「大的」觀念連綴,這完全不是誤讀

宜文前輩、亦絢老師的推薦書評都非常精闢

只是我看許多人望那兒想遠了,便想拉回來一點點,貼身一點點。

而後半段講的,前輩作家所謂「文化精英的想像」和「純文學的崇拜」

則真是誤讀了。

我這人有些地方有些低能

重考上*大,才第一次學會用洗衣機

或者一直記掛著想成為大誌的支持訂閱戶

但疙瘩的是我從沒有進過郵局哪怕只是寄一張明信片

訂閱又要劃撥

我害怕非常

不只是怕被人調笑

而是我總覺得有關我在,然而並不「在焉」

作弊一樣長到現在這事會被人家說破了。

關於前輩作家也有點這意味

我原本其實想把誤讀同安眠藥一齊吞了睡一覺睡過去的

──無論如何感謝所有願意花時間閱讀這書的人,真的。

講話部分約十七分鐘

剩下是呆呆的朗讀,大家自己斟酌,謝謝

.3.18

回學校找芳明老師

其實也只是老師課堂上一個頭顱

但老師說的

「我從未輕許任何人,妳是少數我期待的學生之一」

失學孤身寫作的時候這話一直像鎮紙鎮著

我嘻嘻哈哈,老師說我精神好

我說我對老師亦無需隱瞞,我最近狀況甚差

老師是溫厚人,在他的臉書沒寫

但當下老師馬上問了:是hyper?

我答對,心中有一種被知己的幸福

然這己又如此殘廢,幸福中不得不蛀滿了瘡洞。

從百年樓下山,本來要寫稿

卻趴在書上嗚嗚哭了

人家看我精神不好的時候我在鬱期

看我精神好的時候其實是躁期

我真覺得被自己的身體困住了。

我其實好喜歡過節

星期四生日

剛剛好小麗子也要回診

我們便約在醫院

——就像精神科的門診間是全台北最適合慶祝生日的地方一樣。

在逼仄的診間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對楚楚說:

醫生,我答應你,不會自殺,可是這個,這個真的好難啊

.3.20

看台大的線上課程,是最近生活中少數靜好的事情之一。

小麗子是我最最寶愛之人

她跟我一樣,高中時便重重生了病

她到處實習,打工,不像我乾脆逃學

她有回參加志工,人群山山海海,恐慌發作,沒法進去了

傳了訊息給我「真的好慚愧」

最近又被「學分」「學期」「註冊章」的公文層層疉疉、輾壓一蹋糊塗

──我生日那天,她問我:我們真的會好起來嗎?

她也是升學學校所謂資優班

生病之前就是念書,頂多跟老師相處

生病之後,與社會應對都是模模糊糊忽忽悠悠敷衍過去的

我總覺得如果有一天真「好起來」

我們也不可能學會這一切的。

所以我連上郵局劃撥、便利商店繳電信費都害怕

害怕我存在,而並不「在焉」

作弊一樣長到今天會被人看破手腳。

旁人總叫我用意志力克服

什麼的意志?生的意志嗎?

克服什麼?死的意志嗎?

一個生來有癲癇的人,你會叫她用意志力克服癲癇嗎?

我的頭腦傷心時會過度放電,使我癲癇,為什麼要我用意志力克服?

疾病殘酷,而不承認疾病的旁人與疾病一樣殘酷。

借住小麗子家,忘記帶藥,癲癇一夜

她睡在我旁邊,毯子合在身上瘦小的,聽見她睡得極不均勻,極淺極碎

隔天,沒有藥效,我連走路都困難,碎步碎步,像個小孩吃著極珍惜的餅乾

小麗子矮小的,猶未醒,但她仍一路把我攙到大街,黃油油計程車像初陽的地方。

.3.21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三刷了。

於銷售量,我實在很惶惑

當然書出版了就希望愈多人看見愈好

可我自知自己有些惹人側目的東西黏在身上

若是被我而非我的文字吸引過來的人,我基本沒有信心的

而且這故事於我遠非一個故事,我亦難言「成功」之類詞彙。

無論如何,任何閱讀並共鳴的同學,我都真心真心感謝,謝謝你們

.3.26

每天起床梳化,搭捷運到咖啡廳

先細讀兩百頁小說,最近又是菲利普羅斯稱為「*治正確」的童妮莫里森

不多不少,兩百頁正

然後改寫以前的散文,磨磨筆

然後聽王德威二零一五客座台大近代中國抒情傳統的課

兩個鐘頭的課要聽上四五小時,幾乎逐字

然後讀文學理論,最近是高行健

一定要規律作息

因為其實我真正想做的事是

用刨刀把臉刮花

然後水果刀把動脈割開

躺在浴缸裡等死。

不用讀多少康德,也體會到生命就是最高的道德

即使生命是無限的痛苦,我竟還是無法決心去死。

之前賣書茫然無所措手足

每天臉書推銷、看排行榜、評論、擠講座內容

把戰爭與和平搬出來重讀,才終於沈澱

現在回想戰爭與和平

卻只想到我生命早年的創傷事件之於我

好像那時俄法戰爭棄守莫斯科,撤退時把整個莫斯科城焚毀了

我的創傷也好像一個軍隊,在離開之際把不能帶走的東西給全部焚毀了。

.3.30

今晚跟房慧真老師聊天。

改寫了散文拿給美美看

美美看了,問我下一本小說是要寫這個嗎

我說對

她便不再說這裡那裡寫得好或不好

她只說她好害怕我寫完下一本書她會失去我

又說我在寫房思琪的時候她一直害怕會失去我

是嗎?妳怎麼沒有跟我講?

我有。

房慧真老師說我寫房思琪下到太深淵的地方,現在還沒有回來

啊,原來是這樣,恍然大悟。

每次經過小巨蛋,若有演唱會,我每每要下淚

如此清晰地感覺到這個世界的所有歡樂都與我無關。

跟美美和楚楚醫師約定好了

哎呀,但是好想要賴皮真的好想要偷偷地死掉哦。

.4.4

今天太陽如金是個對心愛之人好的日子。

以前讀*大住宿舍

一式單人床組,上下舖非常逼仄

有次小欣玩弄枕頭,突然說了:啊,我們的枕頭是蠶沙四個人在一起總之喜氣:那是什麼?

是蠶寶寶的大便。

矮額。矮額。矮額。

小欣總是對知識有渴,馬上上網查了:但是好像對眼睛好。

那好吧。好吧。好吧。

四個人馬上被解套,一團和氣的樣子。

我也永遠記得高中有次上課

河河和我總是換到相鄰的位子

她無視老師就回頭趴上我的桌子

用筆圈起課本上地圖的一區:珍奧斯汀的出生地。

她的臉漂亮的,我有點無地自容

像珍奧斯汀總用beautiful形容男子,handsome形容女子。

最近讀到一個故事

阿含經裡佛與阿難乞食

只乞得馬麥,阿難覺得委屈

但是佛告訴阿難

如來所食,乃天人饌

我實在極歡喜這個邏輯,覺得極美

——既然是天人吃的東西,那它就是天人吃的東西。

我的生命也遇見好多

那種清嘉的瞬間,我馬上認出她們是天人。

冬天過去了我一直沒有閒情去探望家附近公園的櫻花樹

今年有開花嗎?

沒開,彷彿我每日平白死去活來

開了,我又要做那種惡俗的惋惜

我有點覺得這個世界的花情都與我無關、不是我可以聞問。

.4.6

寬大的斑馬線,錯身時有個女孩,頂多二十歲吧

真是美好的季節,又到了迷你裙的季節

她對著電話說了:「想要吻你。」

一時間,整個洶湧十字路的空氣都滌蕩清澈

我想我不再是十八歲,沒有時間可以耽誤了

又想到早從十八歲以前,就一直被耽誤著的

不禁悲從中來。

回家收到印刻雜誌,第一次有文章在雜誌上

信箱憋仄的鏽嘴銜著被凹成半的雜誌

在門內拔河了半天拔不出來

只好走出公寓從信箱外拿起來

心想這倒像我是賊。

之於世界上的一切又何嘗不是如此

光是活下去就是偷生。

.3.21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三刷了。

於銷售量,我實在很惶惑

當然書出版了就希望愈多人看見愈好

可我自知自己有些惹人側目的東西黏在身上

若是被我而非我的文字吸引過來的人,我基本沒有信心的

而且這故事於我遠非一個故事,我亦難言「成功」之類詞彙。

無論如何,任何閱讀並共鳴的同學,我都真心真心感謝,謝謝你們

.3.26

每天起床梳化,搭捷運到咖啡廳

先細讀兩百頁小說,最近又是菲利普羅斯稱為「*治正確」的童妮莫里森

不多不少,兩百頁正

然後改寫以前的散文,磨磨筆

然後聽王德威二零一五客座台大近代中國抒情傳統的課

兩個鐘頭的課要聽上四五小時,幾乎逐字

然後讀文學理論,最近是高行健

一定要規律作息

因為其實我真正想做的事是

用刨刀把臉刮花

然後水果刀把動脈割開

躺在浴缸裡等死。

不用讀多少康德,也體會到生命就是最高的道德

即使生命是無限的痛苦,我竟還是無法決心去死。

之前賣書茫然無所措手足

每天臉書推銷、看排行榜、評論、擠講座內容

把戰爭與和平搬出來重讀,才終於沈澱

現在回想戰爭與和平

卻只想到我生命早年的創傷事件之於我

好像那時俄法戰爭棄守莫斯科,撤退時把整個莫斯科城焚毀了

我的創傷也好像一個軍隊,在離開之際把不能帶走的東西給全部焚毀了。

.3.30

今晚跟房慧真老師聊天。

改寫了散文拿給美美看

美美看了,問我下一本小說是要寫這個嗎

我說對

她便不再說這裡那裡寫得好或不好

她只說她好害怕我寫完下一本書她會失去我

又說我在寫房思琪的時候她一直害怕會失去我

是嗎?妳怎麼沒有跟我講?

我有。

房慧真老師說我寫房思琪下到太深淵的地方,現在還沒有回來

啊,原來是這樣,恍然大悟。

每次經過小巨蛋,若有演唱會,我每每要下淚

如此清晰地感覺到這個世界的所有歡樂都與我無關。

跟美美和楚楚醫師約定好了

哎呀,但是好想要賴皮真的好想要偷偷地死掉哦。

.4.4

今天太陽如金是個對心愛之人好的日子。

以前讀*大住宿舍

一式單人床組,上下舖非常逼仄

有次小欣玩弄枕頭,突然說了:啊,我們的枕頭是蠶沙四個人在一起總之喜氣:那是什麼?

是蠶寶寶的大便。

矮額。矮額。矮額。

小欣總是對知識有渴,馬上上網查了:但是好像對眼睛好。

那好吧。好吧。好吧。

四個人馬上被解套,一團和氣的樣子。

我也永遠記得高中有次上課

河河和我總是換到相鄰的位子

她無視老師就回頭趴上我的桌子

用筆圈起課本上地圖的一區:珍奧斯汀的出生地。

她的臉漂亮的,我有點無地自容

像珍奧斯汀總用beautiful形容男子,handsome形容女子。

最近讀到一個故事

阿含經裡佛與阿難乞食

只乞得馬麥,阿難覺得委屈

但是佛告訴阿難

如來所食,乃天人饌

我實在極歡喜這個邏輯,覺得極美

——既然是天人吃的東西,那它就是天人吃的東西。

我的生命也遇見好多

那種清嘉的瞬間,我馬上認出她們是天人。

冬天過去了我一直沒有閒情去探望家附近公園的櫻花樹

今年有開花嗎?

沒開,彷彿我每日平白死去活來

開了,我又要做那種惡俗的惋惜

我有點覺得這個世界的花情都與我無關、不是我可以聞問。

.4.6

寬大的斑馬線,錯身時有個女孩,頂多二十歲吧

真是美好的季節,又到了迷你裙的季節

她對著電話說了:「想要吻你。」

一時間,整個洶湧十字路的空氣都滌蕩清澈

我想我不再是十八歲,沒有時間可以耽誤了

又想到早從十八歲以前,就一直被耽誤著的

不禁悲從中來。

回家收到印刻雜誌,第一次有文章在雜誌上

信箱憋仄的鏽嘴銜著被凹成半的雜誌

在門內拔河了半天拔不出來

只好走出公寓從信箱外拿起來

心想這倒像我是賊。

之於世界上的一切又何嘗不是如此

光是活下去就是偷生。

.4.17

原來《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三月底的時候四刷了。

《終極追殺令》裡

中年殺手里昂問小女孩瑪蒂達:妳幾歲?

十二歲的瑪蒂達裝出風塵的樣子:我十八歲了。

里昂圓睜著眼睛說:妳看起來好年輕啊。

瑪蒂達昂起眉毛,煙視媚行地說:謝謝。

一個異鄉人、一個孤兒被裝進都會幹練男女調情的成句裡

電影院像爆爆米花樣轟笑、炸開

我還在哭

里昂和瑪蒂達的愛是多麼根深的孤獨啊

每次進電影院,四周在沸笑,而我在流淚

我會意識到身體裡有個小孩從小沒有被善待

以至於塞渥進絨布扶手椅、燈光斷黑的時候她看不到別人看到的那部電影

同樣地別人也看不到她看到的那部電影。

在動態講了google有「房思琪是誰」關鍵字的事情

許多人按了哈哈大笑的臉

我有一種劇痛想要說我並不是寫字譁眾取寵的人

想要說不要笑了,「不知者未必無罪」

.4.19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要五刷了。

那天回家的捷運上,一個褪白牛仔裙及踝的女生

出站時,面目淹在黃金色瀏海後,小紙條塞到我手裡

她寫了:奕含,妳很棒的

「房思琪」三個字擦掉了,刻痕留在底下

我極感動,又極感傷

感動是她認出我,想要表示善意

感傷是連她也看出我精神狀況不好

她沒說書如何如何

她在鼓勵我

因為確實那時我又在想自殺。

世和采是我小時最好的朋友

後來斷離,我一直有受災戶之感。

發病頭幾年,我不吃飯不洗澡

世常坐在浴室門口陪我說話,怕我倒在浴缸

記得住院時她親手煮的便當有花椰菜、馬鈴薯泥、小肉丸

她走遠遠的路買奶茶,因為我只願意吃喝那一種奶茶

采小時候向我告白,世替我退回的禮物,結果她們先狼狽結交

後來采戀我有十年。

采說:不是因為病,是因為是你,你沒傷害我,我只是會傷心而已。

疾病的利齒遍佈體腔、體表,磨耗我的同時也磨耗她們

她們耗盡了,需要透氣

我當然才十七歲而已,但她們也才十七歲而已啊

我多希望自己無病無痛

沒有創傷,聊天時不必避免直觸、卻不停地繞著它走

像群觀光客之於火口

也許那樣,我們還可以做朋友,下禮拜一起去逛街。

我對采說:我現在明白了,不怪你了

采說:謝謝你

我又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讓自己受傷的

采說:當然

在咖啡廳大哭。腳下的貓在蹭。厚毛像昨夜雪。當貓好,貓不會哭。

才剛剛結束訪談,訪談談到小說書寫過程

訪者問:

「一邊情緒崩潰一邊寫,在咖啡廳?」

我答:

「不出聲地哭,我有練過。」

大家都因為幽默而笑出聲來。

後來,世才說她探病時我常常認不得她。

采說:每次說到小時候都會說到你。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要五刷了。

.4.22

小貓叫一一

這不是破折號,是美美喜歡楊德昌。

讀了許多房思琪的心得

第一我的奕下面是個大,不是亦,也不是弈

第二好多人說太苦了讀不下去

我多麼羨慕

只是小說就讀不下去

我還有人生人人要我活下去啊

啊對了我沒有用濾鏡純粹是鏡頭髒

.4.23

最近一次遇到有靈光的書

韋勒貝克《誰殺了韋勒貝克》

再上一次是一百一十九本書之前

奈波爾的《魔種》

可是才過了兩本書,我又遇見了——

索爾貝婁,《洪堡的禮物》

索爾貝婁是羅斯永遠的重要他人,當然作為菲利普羅斯的書迷

我於索爾貝婁,讀得太少,但遲到總比缺席好。

用「遇」字,因為那真的幾乎是緣來緣去

一整年沒有一部電影真正震動

但年接連看見

阿薩亞斯的《星光雲寂》

阿黎佛爾曼的《虛擬天后》

午夜場散場,都市的星星如滿腔心得,存在而無力表態

前所未有歡喜「當代」這個詞

覺得跟這些偉大藝術家分享同一個時空,我是一顆最小的星星

脫臼了手摸到了千百光年外

瞎著發光。

抄錄《洪堡的禮物》一小段

給我以出書以來,「用」與「不用」,頗啟發的一段:

「而這些詩人卻證實美國太粗,太大,太多,太坎坷了。美國的現實是如此殘酷無情,而這個國家反而從中獲取令人心寒的滿足。當一個詩人,要幹學者的事,女人的事,教會的事。精神力量的軟弱在這些殉難者的幼稚、瘋狂、酗酒和絕望中得到了證明。俄耳甫斯感動了木石,然而詩人們卻不會做子宮切除術,無法把飛船送出太陽系。奇蹟和威力不再屬於詩人。詩人之所以受到愛戴,正是因為他們在這方面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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